禮監實權少監,東廠督主,這兩個頭銜足以把陸豐和監區分開來。然而,這些天他沒了從前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眉頭總是皺着,於是三十出頭的人愣是多了幾根擡頭紋,早上梳頭時還每每找出白髮。就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原本是想利用掌管東廠的機會好好抓一抓文武百官的把柄,怎得忽然變成了自己被人死死制住沒法動彈?
滿心煩躁的他這會兒第一次走進北鎮撫司詔獄,眼裡卻完全沒注意四周這陰森森的景象。直到耳畔響起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他這纔回過神。
“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私入北鎮撫司詔獄!來啊,把這幾個目無王法的傢伙拿下!”
有人私入詔獄?陸豐聞聲擡頭,看清不遠處那個人,再發現自己的幾個隨從一下子蜂擁上去,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出聲喝止道:“全都站住,冒冒失失的成什麼體統!”
眼看那幾個人訕訕地停住步子迴轉來,他便轉身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後那個狐假虎威的小太監,心中不禁後悔今天自己帶的怎麼就不是程九那個機靈小子,繼而忽地想起了什麼,頓時面露兇光:“咱家看目無王法的是你,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越過咱家下令!來人,把這小子拖出去好好看着,別讓他多說一個字!”
除了那小太監,:豐帶來的都是自己最信得過的心腹。話音剛落,樑銘就一個箭步竄了上去,一下手刀狠狠地切在那小太監的脖子後頭,一下子把人給打昏了過去。其他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連忙分出了兩個把人拖了出去。直到這個時候豐纔拿出了一條雪白的帕子擦了擦腦門,心中不無惱火。
終日打雁反被雁啄,這次險些給人當了槍使!他就想下頭報說有人私探北鎮撫司詔獄的時候,這平日不怎麼機靈的小子怎麼死活攛掇他親自來看看,卻原來是別有用心。此時此刻,他定了定神,當下便當作沒看見張越似的直對吳成大走去。
“蠢貨,眼下是送飯的時辰麼?這大牢頭都是頂頂要緊的人,要是三餐沒個準數回頭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這一條賤命抵不上人家一根手指頭!這回咱家就饒過你,做完了事情趕緊把他們領出去,別讓人看見!”
原以爲這次必死無的吳大呆呆愣愣地聽完了這番訓斥,直到耳畔傳來刺耳的關門聲這才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看見夏原吉的兒子夏仍只顧和夏原吉說話,他不覺氣不打一處來要喝罵時,卻冷不丁瞧見張越扭過腦袋朝他這邊看了一眼是立刻閉上了嘴。度日如年地熬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等到張越和小五轉身走過來,當下立刻端起笑臉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包袱手擱在了監房外頭的一張木桌上。
“您二位儘管放心,這包袱頭的東西待會小的一定一件不拉全都送進去給杜大人。眼下這時辰已經不早了緊走!喂,那邊的走了,別拖拖拉拉的!”
張越回身瞧了一眼。又對着杜點了點頭。瞧見夏失魂落魄地走了過來。而鬢髮蒼蒼地夏原吉正面色複雜地站在那兒。他略一思忖便隨手解下腰中錢囊。一股腦兒都塞到了吳成大手中:“好好照應我岳父和夏大人吳大人。這點錢算我請大活兒吃酒。”
吳成大嫺熟地一捏。知道里頭不是銅錢而是碎銀子。登時眉開眼笑。連聲應承不迭。而夏這會兒已經從乍見老父地激動中回過了神。想起剛剛地情形。他自是有些後怕。及至聽張越這麼說。他一下子想起了對方地身份。連忙上前道了謝。旁邊地小五卻沒注意這些。眼睛時時刻刻都注視着那木柵欄。恨不得將其剜出幾個洞來好放人出來。
耽擱了片刻。吳成大連忙把人往外頭帶。等到出了南監側門。他乾脆順着小徑直接把人送到了外頭。誰曾想那兩扇斑駁掉漆地大門一拉開。他就看到門前站着好幾個服色鮮亮地錦衣衛。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兩條腿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小張大人。陸公公在那邊地馬車上。請您過去一晤。”
面對一本正經地沐寧。張越不禁想起了一句俗話——身在曹營心在漢。點頭答應之後。他就吩咐小五先去和杜會合。不用等他。隨即就跟着那幾個錦衣衛朝小巷另一頭走去。眼見這撥人走開。吳成大方纔長長吁了一口大氣。也不管小五和夏還在朝那邊張望。退後幾步就砰地一聲關上了大門。心中下定了決心。
十天……不。至少半個月之內。他再也不做這種嚇死人不償命
了!賺錢固然要緊,小命更要緊!
陸豐的馬車乃是尋尋常常的雲頭青幔車,車廂裡頭的鋪陳卻很是不凡。青羅竹花椅袱和椅墊,織錦地毯,梅花式花梨木小几,紅松的車廂壁用清漆刷過數道,然後從裡釘上了抹絨。張越上了車後,看到陸豐提着一個紫砂壺正在沏茶,不禁微微一笑。
“陸公公真是好享受。”
“小張大人,你這不是成心爲難咱家麼?你什麼時候不好來探監,咱家難得來北鎮撫司巡視,偏偏就撞上了你!”陸豐放上了手中的茶壺,見張越在對面坐下,他就沒好氣地說,“雖說這事情咱家能替你瞞下,可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這次是咱家瞧見,要是別人呢?”
“陸公公可要知道,這是北鎮撫司詔獄,能夠進來的除了你,也就是東廠和錦衣衛的其他頭頭腦腦。
若不是外頭望的人被抓了個正着,從另一邊溜出去乃是輕輕巧巧的事。要是真被別人抓了,我自然只好自認倒黴。”張越微微一笑,便舉起了那個小小的紫砂茶杯,漫不經心地抿了一口,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我當然不是那種膽大包天的人,我不是過幾天就要走麼?這回臨走前來探望岳父,乃是在皇上面前過了明路的。只這種事情自然不好張揚,所以我便是走了別人那般的老路進來,免得有人知道說閒話。”。
陸豐一下子捏緊了手中杯,直到覺得手指被燙得鑽心似的疼痛,他這才趕緊將其擱在小几上,然後輕輕揉搓着發紅的手指,那心情一下子變得極其糟糕。張越這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決不會信口開河,既然如此說就真是皇帝默許的勾當!那會兒他在外頭把望風的人給扣下了,幸好後來第一時間權衡利弊不曾貿貿然翻臉,否則這次張越固然倒黴,皇帝到時候必定氣惱他小題大做,他也得惹上一身臊。
想到這裡,他不禁心有餘悸地吁了口氣,隨即強笑道:“好在咱家想到和你的交情不一般,再加上杜大人又確實冤枉,所以就打算息事寧人,否則豈不是成了搬弄是非的小人?”
這紫砂壺和紫砂茶杯是不劉達和那兩個工匠搗鼓出來的玩意?張越一口飲盡了紫砂茶杯中的茶水,心中忽然鑽出了一個不相關的念頭,隨即才笑道:“我和陸公公是過命的交情,所以剛剛我知道你一定會幫忙遮掩,這個大人情我記下了。話說回來,我前天聽皇太孫殿下說,陸公公曾經在皇上面前提起讓皇太孫殿下隨皇上一同北征?”
拿起茶壺正給張越續茶陸豐聽着前頭的話,面上不禁微微一笑,暗想張越這話還真是讓人心裡舒坦,但聽到最後一句,他頓時一個失神,那滾燙的茶水大半都潑在了高几上。醒悟過來的他手忙腳亂地隨手抓起一塊絹帕擦乾了上頭的水,這纔信手撂下茶壺。
那時候皇帝在和一羣勳貴騎馬射箭,他也是不得已而爲之,所以只是在張的誇讚之後趁機低聲嘀咕了一句,除了皇帝應該沒人聽到,怎麼會傳入皇太孫耳中?等等,那時候勳貴們確實隔着還遠,可旁邊的太監卻不少……那幫該死的閹人,肯定是給哪個看不順眼他的大太監通風報信,這要是皇太孫爲此惱上了他那就糟了,可死不認賬也不妥……
想到這些天自己被挾制得焦頭爛額,甚至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再想想張越剛剛說欠自己一個人情,一直以來也幫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忙,他不禁有些動心。左思右想,他咬咬牙把心一橫,雙手支撐着那高几前傾了身子,再次壓低了聲音。
“小張大人,咱們也是老交情了,咱家有一件事想問問你的主意。你說,倘若一個人不慎做錯了一件事,結果知道這件事的人卻趁機要抰他聽命行事。他要是不聽,被上司知道了必然重責;可要是聽了,免不了會得罪很有希望上司的接班人,他該怎麼辦?”
“那就要看他原本犯的錯有多大,同時得做個取捨。”張越原本還想一步步繼續誘導,卻不想陸豐一下子就把底子亮了出來。愣了一愣,他就明白了對方的麻煩所在,略一沉吟就趁熱打鐵地說,“做人不能腳踏兩隻船,與其嚴守中立,不若選準了方向。要知道,人家既然可以用把柄挾制那個人,日後做成了事情難免不把那人扔出去,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與其左顧右盼,不如干脆暗中對那個接任者坦陳實情,拼着挨責罰,總比以後當棄子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