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敗,可以傷,但眼下卻絕不能死。
正是憑着這樣一個念頭,孟賢硬生生在劇痛之下保持了清醒。孟三武藝稀鬆氣力尋常,那發狂之下刺出的一匕首並不算太深,而且他當時有意避開了要害,因此在拔出匕首止血之後,他仍然在兩個人的攙扶下勉強站了起來。看見袁方旁邊的那個人,他的思緒不由得又回到了當初保定侯府初見的時候,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儘管如今英國公已經有了嫡子,卻彷彿絲毫無損於張越那穩當的位置。官職不高不要緊,爵位沒有也不要緊,要緊的只是天子的信賴,這偏偏是他一輩子也沒能獲得的東西。
自從匆匆趕到這裡,聽說了父親是逆黨,孟韜孟繁兄弟倆幾乎就覺得天塌了。此時此刻,看見父親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臉色蒼白,兩人都很想打翻那幾個攔阻的錦衣衛衝上前去。然而,兄弟倆好歹在爲母親守孝期間讀了一年多的書,性子不再如以前那般急躁,只能站在那裡咬牙切齒乾着急。終於,眼尖的孟韜瞥見了張越,遂高聲嚷嚷了起來。
“我爹不是逆黨,他是被我三叔連累陷害的,這裡滿院子人都能做證……”
“住口!”
張越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答話,就只聽到了這暴怒的聲音。循聲望去,他就發現出聲喝止的不是別人,正是孟賢。此時此刻,一羣錦衣衛看到袁方一個手勢,連忙一擁而上將四周閒雜人等都趕了開去。孟韜因父親這一喝失了心神,也被人撥到了一旁,只能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眼睜睜看着。
“事已至此,我也沒什麼話好說,家門不幸鬧出如此笑話,我是咎由自取。”孟賢臉色異常平靜地掃了一眼張越,這纔對另一邊的兩個兒子喝道,“是非曲直自有聖斷,只顧着糾纏做什麼?國法又不是私情,我可不記得教過你們胡攪蠻纏這一條!攙着你們四姐回去,這當口別再添亂了!讓所有下人都回屋去,亂糟糟的像什麼樣子!”
撂下這麼一番話,孟賢只覺得傷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停下來喘息了一陣。看見張越的目光往兩兄弟那邊掃了一掃,他稍稍安心了些,便甩開那兩個架着自己的錦衣衛上前兩步,慘淡地笑了笑:“我只有一件事想請教袁大人,只不知道此事可牽連保定侯?”
不等張越回答,袁方便搶在了前頭:“我奉旨捕拿逆黨,其餘的你無需多問。來人,將孟賢押出去!留下二十人,把孟家看好了,不準走了一個!”說完這個,他就對張越問道,“張大人,皇上既然差了你來,咱們就照名單一個個來,這裡是頭一家,耽誤的時間久了,接下來少不得得快一些。好在如今滿城已經戒嚴,都跑不了!”
此話一出,張越看到孟賢輕輕吁了一口氣,他心裡自是明鏡似的敞亮。這所謂的名單一是按照官職,二是按照首末主從,袁方雖彷彿什麼都沒說,卻已經是給了孟賢一個答案。畢竟,倘若朱棣連保定侯也不放過,那便是準備株連到底抹殺孟家滿門,那孟賢剛剛那一番舉動便是白費工夫。但如果朱棣並不打算株連保定侯,那麼剛剛的舉動或許並不足以讓孟賢脫罪活命,但總有幾分可能救得了兒女。
原本算計的是東宮儲君之位,如今卻要算計家人的死活……這實在是天壤地別。
袁方素來不願意如前任那般把事情做絕了,於是在把人押出去的時候也沒吩咐上刑具。一眨眼的工夫,滿院子的錦衣衛就退得乾乾淨淨。當此之際,張越也自然不可能對孟家姐弟幾個說什麼話,當下只能掉轉身跟着袁方往外走。即將出屏門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年輕丫頭站在門口,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由得怔了一怔,等到出了大門時方纔想起那是何人。
那個丫頭彷彿是翠墨?是了,當日大相國寺的時候他曾經幫過他們一家三口,之後孟敏又救助過這小丫頭的母親,結果那一家三口反而進了安陽王府,翠墨卻輾轉來了孟家,上次趙王還有意提起過。如今想來,從前大相國寺的那段緣份,興許對他們有害無利……換言之,相見不如不見,真是一點不假。
他卻根本不知道,翠墨眼睜睜望着他離開的背影,面上露出了深切的失望。
由於倉促之中沒帶囚車,再加上皇帝的聖旨又是把人全部送進宮親自鞫問,袁方到了之後就吩咐人去準備馬車,此時吩咐給孟賢上了鐐銬推了上去。把一隊人差去將其先行押回宮,他便和張越一同上了馬。由於這是欽命抓人的差事,兩人自然找不到說話的空子,於是一行人幾乎是把整個京師翻了一遍,照着名單一個個抓過去,足足忙活到了丑時一刻。
丑時原本就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時辰之一,而此時天上雪花也是越來越大,幾乎是走一段路就得抖一抖身上的雪花。張越把紫貂皮大氅借給了王瑜,身上只穿了一件油氈斗篷,可緊趕慢趕四處折騰,這會兒反而是出了一身汗,半點感覺不到身上寒意。
其他的錦衣衛也都是個個精神抖擻,畢竟,他們的差事就是偵緝拿人,雖說這一回並未加上籍沒抄家這一條,但該拿的油水都拿足了,腰褡褳裡頭都揣了一些小東西。由於一切順利,袁方陰沉沉的臉上也露出了幾許笑容,回去的路上便和張越交談了幾句,少不得問明瞭之前一切緣由。待到把一串囚犯押到長安左門的時候,早有等候在這兒的錦衣衛上前會合,又言道皇帝已經到了右順門,吩咐把所有人犯都押過去。
聽到這一條,袁方不禁問道:“這麼冷的天,皇上居然親臨右順門?無論是三法司還是咱們錦衣衛審問,按理都應該夠了。”
守候在這裡帶隊的乃是一個錦衣衛百戶,此時忙答道:“皇上這回是真的怒了。孟氏兄弟押到之後,皇上召來趙王之後,原本打算傳召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大臣齊集右順門一同鞫問,後來還是陳留郡主勸說方纔罷了,但仍是下令召所有公侯伯和六部內閣大臣。一刻鐘之前人就都到齊了,這會兒全都在右順門那兒。大人和張大人趕緊過去吧,怕是已經開始了。”
得知文武高官齊至,張越情知這次是動了真格,連忙和袁方一同進了長安左門。由金水橋入承天門端門午門,由西向東的正是歸極門,也就是右順門。此時此刻,這右順門前頭張開了傘蓋設了寶座,文武大臣分列兩班,有的服用了避雪的油氈雨衣,有的則是倉促之中只穿了官服。中間的雪地上一溜跪着好幾個人,當又一批人犯被錦衣衛押過來的時候,左右文武官員不禁微微騷動了起來,而站在最前頭的趙王朱高燧那臉色比霜打的茄子更難看。
武官之中,張輔眉頭緊皺,而他之後的幾位侯爵則是頻頻以目視保定侯孟瑛。保定侯孟瑛卻壓根沒去想那個已經死了半截的三弟,只是死死盯着孟賢。雖說他也約摸猜到孟賢有過某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但想歸想做歸做,如今鬧了這麼一出,那是必死無疑!雖說兄弟倆不是一個娘養的,也並不是一條心,可他那些侄兒侄女卻是可憐!
由於朝會素來是錦衣衛押班,因此袁方趕到之後原本準備入列,誰知道端坐在寶座上的朱棣卻是眼尖,伸手就將其召了過來。詢問了一番之後,他若有所思地冷笑一聲,當下就擺擺手任其侍立一旁,又命人叫來了張越,卻是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問,只是吐出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好,你很好。”
看到皇帝微微點了點頭,旁邊的海壽便一一報名,錦衣衛依照次序把一個個人犯挾到御前十餘步遠處,由着天子一個個訊問。多半人知道陰謀敗露,便索性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倒了出來,其中倒有一個心懷僥倖堅決否認,結果被暴怒的朱棣吩咐錦衣衛脫下去杖斃。耳聽那驚天動地的慘叫,至此再無人敢抵賴不認。天子右下方第一位的趙王朱高燧漸漸得幾乎站不住了,可左顧右盼也找不到能給自己求情的,於是面色幾乎如白紙一般。
“司禮監太監黃儼!”
先是在乾清宮內跪了許久,緊跟着受了二十大板,接下來又被幹撂在乾清宮正殿。此時此刻,跪在這冰冷刺骨的雪地上,黃儼只覺得渾身都凍僵了,上下直打顫的牙牀甚至連說話都不利索,這時被人架上來之後,整個人便只維持着那俯伏的動作動彈不得。
朱棣穿着厚厚的大氅,膝蓋上蓋了一條毛毯,還有錦衣衛組成的人圍子擋風,所以這會兒他非但不冷,反而感到滿心燥熱。面對這個最信賴的心腹太監,他並沒有讓別人代爲問話,此時竟是一推扶手站了起來,任由那毛毯落在了地上。他也不顧左右都是文武大臣,指着黃儼的鼻子大罵道:“老東西,朕一直信你用你,這麼多年你享的福也該夠了,竟然還這樣不知足!”
“皇上,老奴……老奴真的不知情,這完全是他們冒用了老奴的名義,皇上明鑑!”儘管看到前頭人只要抵賴便是杖斃的結局,但黃儼仍然心存僥倖以爲自己是不同的,此時便掙起最後一點力氣連連叩頭道,“老奴雖然和趙王親善,但趙王千歲向來膽小,怎麼敢支使老奴做這種事……”
“夠了!孟賢,把孟賢帶上來!”
此時此刻,除卻天子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凜。看到面色蒼白的孟賢被兩個錦衣衛挾着胳膊拖了上來,即使向來厭惡他的野心,張越也不得不佩服那股韌勁。
受了這樣重的傷,又在這冰冷的雪地裡跪了這麼久,他竟然還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