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元以來,東南沿海逐漸繁華,上海鎮更是和與廣州、泉州、溫州、杭州、慶元、澉浦合稱全國七大市舶司,這海上貿易就不曾斷過。大明建國之後太祖皇帝朱元璋下了禁海令,大海商就漸漸在天下絕跡,靠海爲生的人們也沒了衣食活路。基於生計蕭條,不少人家只能冒禁帶貨出海,儘管這是九死一生的勾當,但由於其中的巨大利潤,背後總能看到不少豪門大戶的影子。至於豪門大戶背後還有什麼,尋常人就不得而知了。
毗鄰定海兩個衛所的烈港在寒風中恰是一片熱鬧喧天的景象。儘管有着不許片板下海的森嚴海禁,但這兒竟能夠看到好幾艘鼓起風帆預備南下的大船。大約是由於在海上漂泊多年,這些船身上都有各式各樣修補的痕跡。幾個水手大聲吆喝着,一羣只穿坎肩的苦力們揮汗如雨,扛着重重的箱子往船上搬。而小小的碼頭一角,兩個裹着厚衣服的人正在低聲說話。
“這回恰好下西洋的寶船回來,海上的風險比往日就小多了。十一月開船,明年五六月回來,只要把這幾船瓷器絲綢賣了,換回來真金白銀,到時候老爺子也無話可說。”
“二少爺放心,這趟路我是老走了,海圖水手不比朝廷的寶船差,決計出不了差錯。只不過,這次傳來的風聲究竟是真是假,朝廷真的要開海禁?若是那樣以後風險就少了,畢竟咱們乾的是掉腦袋的勾當。”
“愚蠢!物以稀爲貴你懂不懂?若是所有大戶人家都弄上船出海貿易,咱們的利潤要被攤薄多少?朝廷的寶船畢竟和咱們不一樣,咱們開的價都是說一不二,以後那批人若是用其他手段,再壓壓價,咱們還有多少財路?家裡的三分之二的收入都是靠這條海路得來的。冬天下西洋,夏天上朝鮮和倭國,怎能讓別人染指?”
儘管老黑在海上賣命幹走私的營生已經有二十餘年,爲這一家效命也已經有好些年頭,但還是第一次看見中年人露出那麼兇狠的表情,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然而,他如今妻兒老小都是靠對方贍養,到手的錢更是足夠他花幾輩子,要想離開決計不可能,只好一條路走到黑。正當他想要開口說什麼的時候,卻忽然瞥見不遠處有人走過來,忙閉上了嘴。
“兩位在這兒商量此次出海?這一次可是手筆不小啊,五條船上頭都裝滿了,連船舷都沉下去老多,這來回一趟的利錢果然是非同小可。只不過,原本說是價值五千兩銀子的貨,我粗略覈算了一下卻覺得不止。哪怕按照一百箱瓷器和五百匹繭綢算,似乎少說也得折一萬五千兩銀子吧?這一來一去的差額,就比你們先前所說差遠了!”
一聽這話,老黑和那個身穿青絹大襖的中年人頓時面色大變。對於這海上的營生他們都是精熟,這趟船上的貨究竟值多少錢他們又怎麼會不知道。往常那位在背後撐着的主兒不過隨便派一個人前來看看,本想着這趟的管事也不會內行到哪裡去,誰知道對方在碼頭上看了這麼一會兒,竟然能估算得**不離十!
於是,中年人連忙笑着解釋道:“方管事,您實在是高看咱們了,五千兩銀子的貨就讓咱們極其吃緊了,怎麼可能值一萬五千兩那麼多?這其中有幾家推不開的大人們捎帶的一些私貨,不值幾個錢。”他一面說一面在袖子裡摸索着,最後掏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錦囊,滿臉堆笑地遞了過去,“您這幾天忙忙碌碌也辛苦了,些許心意不成敬意……”
然而,讓他沒料到的是,面前這人卻不同於往日那些輕易就能打發的傢伙,竟是看也不看那滿是金子的錦囊,根本就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反而皮笑肉不笑地說:“有道是飲水思源,若不是主人爲你們擋着,這兩個衛所就駐紮在定海,你們每趟出海會那麼容易?主人不過是抽兩成的利,你們居然在這裡頭動手腳,這膽子也實在太大了!”
“方管事,你聽我解釋……”
“我也不爲難你們。這趟的貨運到南洋,路上折損三成,回來之後就算計十倍的利,侯爺至少得兩萬兩,就算不按官價按市價折成黃金,也得幾千兩金子。若到時送來的東西少於這個數目,你們自己看着辦!”
看到這身穿蓮青色抹絨大氅的年輕人二話不說地轉身離去,老黑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森然兇光:“二少爺,這小子初來乍到就敢指手畫腳,太不懂規矩了!就是那位主兒,這次得那麼多銀子,也早就該餵飽了!橫豎是在海上,到時候弄個翻船,保管他這話傳不出去!”
“算了算了,別節外生枝!”見老黑又流露出了當初海盜頭子的本色,中年人不由得皺了皺眉,旋即嘆了一口氣,“朝廷那邊的章程如今還不清楚,若是再得罪了那位主兒就更麻煩了。此人年輕氣盛,我先請了他到家裡去,酒色財氣,只要下了水磨功夫,我就不信他真的油鹽不入。海上的事情都交給你了,千萬小心!”
老黑嘿嘿一笑,退後一步拱了拱手:“那我也在這兒預祝二少爺馬到功成,一舉奪下家主的位子!大少爺實在是太沒膽子了,好好一條生財之道非要捨棄,卻不想想這麼多人怎麼辦。咱們這些兄弟自然全都是聽二少爺您的,什麼長幼禮法,咱們這些海上掙命的人只知道一個道理,誰的勢力大,頭一把交椅就是誰的!”
中年人對於這回答絲毫不奇怪,含笑點了點頭,目送人離開之後,他立刻轉身走了幾步,到一塊礁石邊和兩個精幹的隨從會合之後,他便一路來到了另一邊一個更簡陋的碼頭。看到了自己那條不起眼的小船,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就招來了一個水手。
“準備起帆,今天就回去。”
三艘大船揚帆南下的時候,一艘小船也從烈港的另一邊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海中。靠近船頭的一處船艙中,中年人脫去身上那件厚厚的青絹大襖,換上了貼身的潞綢小襖和狐皮袍子,手中捧着暖爐坐在牀上沉思了起來。
松江府楊氏自唐朝傳到現在,分支不可計算,甚至連一向標榜乃是正支嫡系的老爺子,其實也知道他們這一支未必就真的根正苗紅。相比整個元朝都不曾出仕卻依舊名聲顯赫的吳家,相比清貴的沈家,相比風評極好的杏林世家何家,乃至於原本還及不上他們的杜家,如今的楊氏不過就是有幾個錢而已。大哥楊進德一如其名,只想着結交士人圖一個名聲,卻不想想楊家若是沒了錢,鄉間還有誰看得起?
想到這裡,楊進纔不禁冷笑了一聲。妹妹楊琳和妹夫方青恰恰趕在這時候回來探親,說得好聽是惦記老爺子,或者是調停他們兄弟倆的紛爭,但背地裡的目的誰說得清楚?聽說方家拖欠多年的鹽引陸陸續續拿到了不少,既然有了底氣,難保不會看上自家的財路。若是再拖着不分家,天知道那些家產和財路到頭來會落在誰手裡!
話說回來,此次那個方管事姓方名銳,竟是和妹夫同姓,他怎麼盡招惹些方家人?
船在海上航行了兩天兩夜,楊進才倒是使盡渾身解數和方銳搭訕,奈何一直摸不準對方路數。這天夜裡,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將他從這些思量算計中驚醒了過來,緊跟着就是一個低沉的聲音:“二少爺,咱們還是和當初一樣,從川沙堡和寶山所中間的地帶放小舢板上岸,接應的人想必都已經在那兒等了。橫豎沒夾帶東西,就算遇上巡兵也不至於出事。”
“好,照老規矩辦。上岸之後還是把船開到橫沙去藏好,有什麼事情我自然會讓人通知你們。”
漆黑的夜裡,兩條小舢板先後抵達了海塘邊上。隨着船上七八個人先後跳下來,那兩條船又重新尋來路劃了回去。上岸之後,領頭的一個人嫺熟地點起了手中的一盞油燈,那昏黃的燈光在人們身後拖上了一條條長長的影子。衆人魚貫上了海塘,很快摸到了附近的一個漁村。不到半個時辰之後,兩輛結實的馬車就駛上了大路。
一路上雖說遇上了兩撥巡檢司的巡丁,但由於車伕應付得好,出手又大方,再加上巡丁挑開車簾看到只有人沒有東西,也就輕輕巧巧放了過去,絲毫不知道松江府楊家的二少爺正在馬車上。直到天矇矇亮的時候,兩輛馬車方纔在楊府後門停了下來。
儘管楊進才並沒有聲張,但大宅門中素來沒有秘密,各處主人須臾便得知了這一消息。被妻子楊琳從睡夢中推醒的方青得知二舅哥已經回來,微微皺了皺眉頭,旋即方纔向妻子問道:“去南京的信使出發幾天了?”
“七八天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那就應該是有什麼變故。”方青披着衣服坐了起來,掐起手指算了一算,臉色漸漸凝重了下來,“從松江府到南京,路上頂多兩天,這點時間足夠打兩個來回。依照小張大人的性子,絕不會是有意不理,更不會扣人。究竟南京那邊出了什麼事?”
就在他滿心疑惑的時候,外間忽然傳來了一個丫頭的稟報聲:“姑爺,大門上有人投了柬帖,說是少爺您的故交好友。”
“故交好友?”方青聞言大爲訝異,連忙問道,“把帖子拿進來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