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掃了一眼馬車裡頭的一羣女眷,發現衆人都不是那種珠翠滿頭的華麗打扮,但身上的衣服畢竟都是選用的上乘料子,即便被雨水這麼一打,那衣裳仍然是異常惹眼。然而,這一回倉促出門,一幫人根本沒帶什麼換洗衣服,他只得示意衆女把身上戴的值錢首飾都取了下來,一股腦兒全都塞在了一個小包袱中。
聽見外頭的動靜小了些,他又悄悄把車簾又掀開了一條縫往外瞥看。
不遠處那輛馬車被人掀了個底朝天,兩匹駕車的馬也從車轅上解了下來,那個趾高氣昂的車伕則是被人打翻在地,滿臉是血不知是死是活。幾個短布衣衫的壯漢們正按着另幾個華麗衣着的傢伙死揍一氣,圍觀的人羣都忘了大水的威脅,轟然叫好。
就在那幾個被打的人中,他甚至還找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竟然是在族學中橫行霸道的那個錢嘉——須知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新安王的親戚!
然而,眼看着這股子暴亂的風潮漸漸影響到了其它馬車,張越不禁心急如焚。正在這時候,他卻聽見了杜楨和人說話的聲音。外頭風大雨大,他一時間只模模糊糊聽清楚幾個字,從車簾縫往外看去,他卻也只瞧見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少年,倉促之下難以辨認是誰。
等到那少年從父母手中接過一個老大的油布包袱匆匆走上前,把東西交給了杜楨時,他方纔把人認了出來——彷彿是熟人都撞一塊了,剛剛那是錢嘉,這會兒竟是顧彬。可他還來不及打招呼問明原委,剛剛那個油布包袱就被杜楨反手塞進了他的手中。
“這裡頭是一些家常衣物,趕緊讓那些女眷換上,那些傢伙正在一輛輛馬車地查看,很快就要過來了!這會兒沒法掉頭,就看能不能矇混過去!”
聽到不遠處那些哭喊聲咒罵聲和慘叫聲,張越來不及多想,趕緊解開了那包袱。由於外頭裹着一層油布,這些衣服都還算乾爽,只料子式樣均是平常。他把這些一件件遞給了車中衆女,囑咐她們趕緊脫了溼透的衣服換上這些,自己則別轉了頭。
秋痕一貫對張越言聽計從,因此二話不說就開始解釦子,緊跟着就是琥珀和張晴。駱姨娘則是呆了好一會兒方纔手忙腳亂地扒衣服,又催促着張怡趕緊。一時間,整個車廂裡就充斥着細碎的換衣服聲,那平時全都藏在嚴嚴實實衣裳下的肌膚,在這種危急情形下卻是都毫無顧忌地展露了出來。
此時此刻,儘管張越已經把眼睛轉向了車廂壁,甚至死死閉上了眼睛,但他仍然能感覺到車廂中的熱度似乎上升了幾分,鼻間甚至還能嗅到一股子隱隱約約的幽香。車廂內的空間原本就極小,一下子擠進了六個人,舉手投足之間都會碰着別人,因此,當左右不停地有胳膊肘或是其它部位撞過來的時候,他那種彆扭勁就甭提了。
“好了好了,三弟你轉過頭來,看看這樣行不行!”
聽到張晴的聲音,張越這纔不情不願地轉過了腦袋。看見她換上了灰撲撲的寬鬆衣裳,將頭上的髮髻都弄得散亂不堪,可偏偏十分姿色卻頂多掩去了三分,他不禁皺起了眉頭。再看看其他人也是粗衣陋服難擋天生麗質,他不得不嘆了一口氣。
若是別人探頭進來查看,那幾乎是十有八九要露餡!
情急之下,他一瞬間急速轉動起了腦筋,好半晌方纔靈光一閃,連忙招手示意衆人湊在一起,頭碰頭地把自己的主意說了,隨即又到車前對彭十三和杜楨交待了一番。
“餿主意……要不是人太多殺出去麻煩,老子怎麼能這麼窩囊!”
彭十三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見着十幾個膀大腰圓的窮漢子衝着自己這邊來了,他漸漸有些緊張,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馬鞭,左手則是摸了摸後腰。等到其中一個漢子上來吆喝着問了一聲,他方纔冷笑了一聲。
“車裡頭是我家得了麻風病的侄兒,聽說大相國寺的高僧有藥管用,這才僱了一輛馬車打算送到那裡讓人瞧瞧。要是你們不嫌晦氣,那就隨便看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滿不在乎地掀開了車簾,結果那車簾才拉起一半,裡頭就忽然伸出了一隻彎曲得極其可怕的鷹爪手,隨即就露出了一張滿是白斑的臉。這下子,原本要湊上來的十幾個大漢全都往後疾退數步,爲首的那個呸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這才招手放行,又帶着一羣人查別的馬車去了。
即便彭十三是戰場上殺出來的,駕駛馬車過了這一關也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沒好氣地罵出聲來:“怪不得這地兒精窮精窮,遇着大災竟然只顧趁火打劫!”
杜楨身上的那襲白色文士服早就被地上濺起的泥點子給糟踐得不成樣子,頭髮上溼漉漉地正在滴水。他隨手抹了一把被雨水糊住的臉,冷冷說道:“當初元末打仗打得河南十室九空,本朝太祖皇帝登基之後,又下令往河南遷了無數人。這些都是各地的窮苦人,一擁而入又沒有種子農具,這河南就是不窮也窮了,如今不趁火打劫又怎麼辦?”
車裡頭的張越聽着這番對話,於是乎只能苦笑以對。他三下五除二把臉上亂七八糟的粉擦得一乾二淨,旋即讚賞地朝琥珀豎起了大拇指——他倒是沒察看過兩個大丫頭整理的東西,但琥珀先是備了丸藥,這次又拿出了鉛粉,竟是和身上帶了百寶箱似的。
他把車簾微微掀開一丁點,低聲問道:“先生,顧家表哥呢?”
“放心,他們三個除了那個包袱之外身無長物,過關容易得很。我和他們說了在大相國寺會合,到時候我們在那裡等就好!”
得到杜楨這樣一個答覆,張越方纔稍稍放心。
經歷了剛剛那麼一番情景,車廂中的人都沒了說話的興致——除了琥珀之外,如今聚在這裡的儘管身份各不相同,但都是失散了家人的可憐人。
一貫文雅的張晴想着不知所蹤的母親和弟弟,忽然淚流滿面。她這麼一哭,駱姨娘和張怡也不覺抱在了一起淌眼淚。秋痕想起了在外院當差的老子娘,琥珀想起身世和早就沒了音信的家人,眼睛不禁都紅了,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張越自己也是滿腹擔心,哪裡抗得住這種悽悽慘慘慼戚的場面,幾乎想和外頭風吹雨淋的杜先生換個位置。
他還擔心他那對恩恩愛愛的爹孃呢!
開封東北隅地勢最低,西南隅其次,但西南隅地勢開闊,再加上數次大水都只是淹沒了開封東北,因此這裡大宅最多。這回從城西南出發前往高處避難的人羣中固然有無數泥腿子百姓,有錢人的數目也不少。
然而在這種動亂的時候,只要沒帶齊家丁護院,那決計扛不住某些趁火打劫的惡棍,所以這一路上,張越竟是看見了好幾撥打劫的,好在都沒有剛剛那麼大的規模——在幾個潑皮被彭十三那根神出鬼沒的鞭子打發了之後,接下來的一路恰是暢通無阻。
也不知道走走停停了多久,兩匹健馬終於得以撒歡飛奔。當張越最終遠遠瞧見大相國寺時,卻發現這邊並沒有想象中人滿爲患的場景,甚至還顯得有些冷清。
“大相國寺的地勢不高,之前洪武年間還有人在這裡避水災,誰知道大水陡然高漲,淹死了幾十個在這裡避難的百姓。”
聽到杜楨說出這麼一番話,張越不禁頭皮發麻——這大相國寺如果地勢不高,你帶我們這一羣人跑到這裡來避難幹什麼?正在他心亂如麻的當口,他猛地瞧見了那山門之內的重重殿閣,頓時眼睛一亮。
“先生的意思是,這裡地勢不高又曾經淹死過人,所以百姓不會蜂擁而至。但這裡的殿閣卻高,若是登高則足可避過水勢,是不是這個意思?”
“孺子可教也!”
彭十三聽到這對師生的如是回答,登時酸得直皺眉頭。眼看着天上那雨下得越來越大,那豆大的雨點子甚至在黃土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他連忙把車趕到了那寺門前,正好發現有一個小沙彌在探頭探腦。於是,他一個縱身跳下車,疾步衝了過去。
“快去通知你們的大和尚,祥符張家的人要在你們大相國寺暫住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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