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四旬的英國公張輔除了一個女兒之外,早年也曾經有姬妾生下過兒子,但最大的也在三歲上頭夭折,竟是沒有一個養活的。因此,當得知自己再次有了身孕,今年便要慶四十大壽的王夫人不由得爲之失神,竟是不敢相信那診斷。
那大夫之前也爲王夫人診過脈,此時少不得再三保證,又很是道了一番恭喜。出門之後,他從惜玉手中接過一個沉甸甸的上等賞封子,心中頗有些欣喜。等到裡頭追出來的鄧夫人又追問了一番細節,他頓時想起王夫人的年紀,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夫人畢竟是年紀大了,之前剛剛誕下千金不多久,一直都在開方子調養,再加上這一回喜脈一直都不顯,夫人也沒什麼孕吐之類的徵兆,若不是今日我仔仔細細診了一回,險些就錯過了。只不過比起先頭誕下的那位小千金,這一次一定要更加精心,不能有大喜大悲,從吃食到習慣都要一樣樣小心注意,稍有不慎……”
最後那句話即使不說,衆人也是心中有數。這年頭孕婦生產原本就是一道鬼門關,更何況王夫人這年紀自然算得上是高齡產婦。在鄧夫人之後從門裡頭出來的張越想想剛纔王夫人那種欣喜若狂的表情,知道她必然不會在乎生產時的巨大風險,忍不住暗自捏惜玉親自將大夫送到了垂花門,迴轉來的路上卻是心事重重。如今闔府的姬妾之中,她是最年輕的一個,張輔在的時候倒有一多半夜裡宿在她那兒,當初王夫人讓張輔納了她,也正是因爲看着她是宜子之相。如今一年多過去了。她動靜全無。王夫人卻已經是第二胎。
這主僕一場,她原本自然該是高興的,可王夫人這一把年紀,若是在分娩時有個三長兩短,那後果簡直無法設想。
她竭力把這不祥地念頭給壓了回去,但心中依舊是沉甸甸地。待到了上房門口,見廊下幾個小丫頭正垂手站着,她便叫了一個過來,因問道:“鄧夫人和越少爺還在房裡頭?”
“回稟姨娘,鄧夫人說是要回去告訴二老爺這個好消息。剛剛就先走了,大約正好走的是另一條道,所以路上才和姨娘錯過了。越少爺如今正在房裡頭陪夫人說話,剛剛裡頭還能聽到笑聲。遇着這麼大的喜事,聽那聲音,夫人彷彿高興得很呢!”
惜玉點了點頭,當下便吩咐那小丫頭,若再有其他姨娘過來探望一概先攔駕,隨即便挑開簾子進了門。外間的屋子裡只是站着兩個拿着拂塵的丫頭,透過旁邊的湘妃竹簾。她影影綽綽能看到張越坐在牀前的小杌子上,正在陪着王夫。那聲音清晰明瞭地傳了出來。
“上一回是你們父子倆考中貢士的時候,我恰好有了喜訊,這一次竟又偏偏是你來看我的時候診出喜脈,說起來你這孩子還真是我的福星。我雖說是女人,朝中那些大事也不懂。好歹也聽過一些消息。你在山東已經很用心了,做地又是份內事。按理這次即便無功,也頂多是申飭幾句的罪過。只是你那位老師這次只怕不容易過關。錦衣衛的詔獄可不是好地方!”
“大伯孃如今是有雙身子的人,還是安心靜養。至於我的事情……生死榮辱命繫於天,多思無益,反正我問心無愧也就罷了。”張越瞥了一眼窗戶上糊的銀紅紗,又笑道,“這是聖心獨運的事,咱們不論怎麼想,就像窗戶上頭蒙了一層紗似的看不分明。杜先生之所以會那麼做,也是爲了雷霆萬鈞一舉剷除後患,料想皇上應該能體諒的。”
“皇上……”
王夫人此時極想說皇帝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皇帝。但話到了嘴邊。還是化作了一聲嘆息。她是國公夫人。進出宮闈乃是常有地事。自然知道不少別人不知道地勾當。自打永樂皇帝朱棣地身體日漸不好之後。因爲說錯話被杖斃地太監宮女少說也有幾十個。就是先頭那一個月。永安公主駙馬袁容也因擅作威福被杖二十。其他皇親國戚都爲之噤若寒蟬。
外頭地惜玉聽王夫人地話頭盡在這些壞事情上打轉。便適時咳嗽了一聲。隨即方纔打起簾子進來。手中條盤上還捧着兩盞熱茶。上前先是親自奉給了王夫人一盞。她又將另一盞遞給了張越。見他欠身道謝。她少不得笑吟吟地回了禮。口中又說道:“幾個月不見。越少爺可是清減了許多。這下巴都能看到尖了。”
“瘦些好。若是到了外任還變得肥頭大耳回來。那些御史能放過他?”
王夫人一向不待見那些都察院地御史。想當初張輔在交趾征戰地時候。這些人就上竄下跳沒少使過絆子。如今自然看他們更加不順眼。頗覺得這些人是沒事找事。只知道挑人家地錯處換來自己往上爬。可她不是口無遮攔地婦道人家。略開了玩笑就岔開了話
“你儘管放心。有些事情我自然會幫你留意留意打聽打聽。你祖母說得沒錯。你如今還是安生在家裡呆着。若沒有召見就不要隨便出去。就是見友人。也不妨讓他們到你家裡來。儘量少出門。不過今兒個你既然來了。先去看看你那小妹妹。對了。方家那個老二讀書很是用功。比他哥哥強了無數倍。你倒是可以去見見。待會留下來陪我吃一頓王夫人都這麼說了。張越自然答應了下來。當下便跟着碧落去見自己地堂妹——尚在襁褓中地英國公獨女張嬙。只是小傢伙地脾氣彷彿不太好。見着他就是大哭大鬧。他只好落荒而逃。而留在英國公府西跨院讀書地方敬也不再是那個懵懵懂懂地少年。說話間很有章法。只是想想那種小心謹慎地代價。張越便着實高興不起來。沒坐多久就找了個藉口出門。
“他地大哥方銳一直都不曾來看過他弟弟?”
“方家大少爺從來都沒來過。就是過年地時候往門上送過兩套衣裳鞋襪,還有二十兩銀子,夫人都命人拿過來給了他。”碧落忍不住回頭看了那院子一眼,面上流露出了不加掩飾地同情,“雖說夫人收留了他,平素月例供給都不曾短缺,但對他終究只是淡淡的。他小小年紀和兄長分開,難免家裡有些下人會慢待,更沒個同齡人可以給他作伴。”
聽到這兒,張越便猜到了碧落的言下之意。不禁停住了腳步,若有所思地說:“大哥二哥四弟和他年紀相仿,若是他住到我家,興許也能有個伴。不過你既然想到這一頭,怎生不向大伯孃提一提?”
“越少爺,夫人本就是看在昔日和他孃親的那一點親情上頭,這才收留了他,平素也可能把人推到貴府去。超少爺他們畢竟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和方家二少爺未必相處得來。奴婢倒是聽說越少爺在西牌樓巷有一座宅子。那兒還有兩個友人,不妨讓他搬出去住。那樣反而更妥當些,更不會養成乖戾的性子。”
張越原就覺得碧落爲人審慎,如今聽了這麼一番話,心中更是驚訝。駐足回頭,聽到那西跨院中又傳來了方敬的琅琅讀書聲。他自然而然地醒悟到,碧落的提法是最好的主意。
“那好。我待會就和大伯孃提一提。”
碧落沒料到張越一口就答應了下來,頓時又驚又喜。因笑道:“下人們都說越少爺是熱心人,果然一點沒錯。其實奴婢也只是瞧着他可憐。不希望夫人一點善心到最後落不了好。”
王夫人這一次有身子和上一回不同,身子不覺沉重,因此不耐煩一直在牀上,只在外頭炕上歪着。這一天小廚房額外巴結,在藥膳上頭百般翻花樣,最後炕桌上攢珠似的擺滿了白瓷盤子,又是冷菜又是熱菜又是點心湯羹。她胃口也是格外好,特意熬製地燕窩粥竟吃了兩碗。一旁伺候的惜玉和碧落少有看見這種情形,面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趁着王夫人心情好,吃完落所說之事和盤托出,只說這是自己的主意。王夫人聽着略一思忖,隨即就答應了。
“也罷,你大堂伯不在,我如今也顧不上他。他不比他大哥,本性純良,讓他在外頭結交幾個友人也是好的,我也能對他死去的母親有個交代。你做事,我自然放心。”
這時候,門外恰是響起了一個通傳聲:“夫人,宮裡張公公來了。”
碧落見王夫人放下了碗,忙站起身到門邊上打起了簾子,因問道:“哪位張公
“是御用監太監張公
得知是張謙,王夫人自不會怠慢,見張越站起身來,她便笑道:“既然越哥兒你正好在,那就替我去迎一迎。張公公也是常來常往的人,你直接帶他到上房來就是。碧落,這兒有惜玉在也就夠了,你索性陪着越哥兒走一趟。”
碧落聞言笑說道:“要奴婢說,指不定是之前那個大夫透了訊息,張公公是宮中娘娘派來道賀的,這喜訊向來就傳得快。若不是爲着這事,張公公興許就是衝着越少爺來的。”
張越本就正愁沒法找人打聽一個準信,聽說張謙來了早就提起了精神。當下他答應一聲便同碧落往外走,上了夾道,穿過西邊一扇小門,走了一箭之地就是垂花門,又往東油照壁,便是英國公府正堂武英堂。隔着那道竹簾,他一眼就看見了裡頭那個身穿大紅貯絲紗羅袍的熟悉身影,不是張謙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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