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這個正九品主簿在安丘縣算是一號人物,但在這青州知府衙門,他卻比一個小廝好不到哪兒去。儘管陪歷任知縣拜見上官的時候來過好幾回,逢年過節也會不時走一趟送禮,但知府乃是正四品的官,哪裡是他說見就見,平日裡也就是個管家和他打交道。今兒個他是着實沒法子,於是狠狠心塞給了那管家一個三百貫鈔的紅包,這才得以登堂入室。
自然,讓那管家轉交給那位知府大人的禮物也絕不寒酸,乃是他早年得到的一串南海珠鏈。那一顆顆珍珠不但都是極品,而且顆顆均勻幾乎沒有大小之分。若是沒有此物敬獻,他也是壓根不敢來,也壓根見不着人。
此時,斜籤身子坐在椅子上的他佯裝鎮定,四下裡打量着這間屋子。臨窗的大炕上鋪着青綠色毯子,設着一色的墨綠色靠背引枕和坐褥,地下兩邊各有三張椅子,椅子之間都有一張高几,几上不過是些小花瓶之類的擺設。靠牆角的那張几子上雕着精美的花樣,卻是和其他高几不同,上頭擺着一面雕刻着牡丹紋樣的玉石屏風。
第一次在這種雅靜的地方等候,又是爲着那樣的目的,趙明心頭着實不安。當了那麼多年主簿,他還是第一次真正體會了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八個字的含義。眼下他已經走投無路,哪怕知府這條路子未必走得通,趁着張越不在,他也只能來試一試。好歹,年前知府衙門一個口訊,他便將那樁案子抹得妥妥貼貼,也算是有些善緣。
“知府大人到。”
聽到這一聲,趙明慌忙站起身來。俟那位身寬體胖的知府慢悠悠踱進門之後,他立刻三步並兩步迎上前行禮。等到知府在炕上東側的位子上坐了,他方纔期期艾艾說出了自己此來所求的事,更隱隱約約說張越和都指揮使劉忠交好,諸如此類云云。誰知道話說完之後,對方竟是用一種異常譏誚的目光看着他。
“趙主簿,你們安丘縣的事情我素來不管,不是不想管。而是懶得管,畢竟,你們沒折騰出什麼太大的民怨,每年錢糧也是按時交,我這個知府也沒必要管得太多,不是麼?”
那知府慢條斯理地說了這一番,見趙明誠惶誠恐地站起身要行禮,他卻理都不理。隨即又好整以暇地道:“你們錯就錯在看走了眼,錯將鴻鵠當成了燕雀,所以纔會得罪了那位小張知縣。你既然求到我面前來了,我也不妨給你一句實話。這安丘縣你當寶貝,可別人眼裡哪看得上這小地方?小張知縣乃是英國公地侄兒。怎會和你們一般見識?好好輔佐這一位,只要有些政績,你難道想在主簿的位子上混一輩子?”
接下來那知府還吩咐了些什麼提醒了些什麼,趙明幾乎都只是聽得迷迷糊糊。甚至連出了知府衙門上了馬車之後,他的腦袋還有些暈暈乎乎的。當初在國子監的時候,最害怕的地方就是繩愆廳,那時候國子監祭酒就是他眼中最大的官。等到當了幾年主簿,知府又變成了望不可及的上司。誰知道,他們當初自以爲是得罪地竟是這樣一位人物。
“英國公……”
喃喃自語地回到了自個家裡頭,腦袋清醒過來的他總算是想到了一個問題——羅威雖說和那位布政司的左參政是遠親,究竟是否知道了這個消息?倘若知道又打算怎麼辦?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不再去找羅威商議,免得如今耳目愈發靈通的新知縣以爲他們仍然在串連,那就大大不妙了。此時他已經是後悔不迭,早知道張越背景深厚,他之前又是何苦?
知府大人說得一丁點不錯,他只要巴結好了這位知縣,如今這點屁大的出息算什麼?想到這兒,趙明立刻派了兩個小廝出去打探。準備等張越一回來就去表忠心。他此時已經打定了主意。哪怕是把頭磕破,也得表示自己一心痛改前非。料想新知縣用人之際,給他點苦頭吃吃也就罷了。
然而,知縣大人尚未回來,他卻等來了吏部的公文。原本該送給知縣的東西卻指名交給他和羅威,因此接過那一人一份公函的時候,他自然忐忑不安。及至掃完那上頭地字,他更是呆若木雞,周身上下幾乎就和冰塊一樣冷。
安丘縣按黃冊戶籍數計算乃是下縣,不當設縣丞主簿,該任縣丞主簿該當調往其他上縣?該死,他們在這兒一任就是七八年,怎麼從來沒人說一個字,這會兒忽然就來了這麼一樣東西?
趙明和羅威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懼。當初滿心以爲能夠三拳兩腳將新知縣擺平,誰能想到,人家不聲不響間竟是一下子就抓到了他們的死穴。這當口他們該怎麼辦,能怎麼辦?就在這當口,他們卻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趙縣丞,羅主簿,老爺回來了,說是有要事請兩位書房商議。”
兩人還沒看清那通傳的差役是誰,卻只見對方匆匆回頭就走。想到以往那些差役對自個兒畢恭畢敬陪着笑臉,如今卻是全都倒向了另一邊,他們更是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可眼下壓根不是患得患失的時候,他們趕緊將那公函收好便往後衙書房趕去。
書房門口除了兩個家丁外,還站着彭十三,見到這兩位以往傳召常常找藉口避而不見地傢伙這會兒拎着袍角一溜小跑,他不禁哂然一笑,旋即親自推開了房門:“大人,趙縣丞和羅主簿來了。”
跨過門檻,看見張越下頭西首第二張椅子上赫然坐着馬成,原以爲自己已經來得夠快的羅威和趙明登時心頭咯噔一下。想起之前數次去請馬成他都推脫不至,卻原來是率先輸誠投靠,兩人頓時恨得牙癢癢的。
張越卻顧不得這兩個傢伙是什麼想法,此時也露不出什麼笑臉來。見彭十三進來掩上房門,外頭又有兩個家丁守着,不虞有人聽見這兒的談話。他輕咳一聲就單刀直入道:“今天我找大家來,是有一件大事和你們商量。‘淤泥源自混沌啓,白蓮一現盛世舉’,你們三個是否聽說過這句話。”
馬成雖然比羅威趙明心頭篤定,但也不知道張越這麼急匆匆召集了人究竟所爲何事。此時聽到這一句莫名其妙似童謠非童謠似對聯非對聯地話,他頓時迷惑了。直至聽到對面的羅威迸出了幾個字之後,他才陡然一驚。
“大人,這是白蓮教的讖語對聯?”
“不錯。”張越微微點了點頭。旋即便問道,“如今安丘等地地民間都盛傳佛母孔雀大明王轉世,要渡世人極樂。那位轉世佛母每到一地傳道,便有成百上千的人蜂擁而至虔誠信奉。這民間流傳的各種話兒很不少,地方上的里正幾乎從來不曾提過此事,我初來乍到,今天倒是有幸見識過一回。因着這一句話,我很有些懷疑那就是白蓮教。今天找二位過來,就是想問問你們有什麼對策。”
佛母兩個字羅威三人都聽說過,一直都沒往心裡去,畢竟,民間信奉什麼狐仙石佛之類的多了。區區一個佛母料想也不過是愚夫愚婦編造出來蒙人地而已。然而,聽張越居然親自去聽過,還認定那是白蓮教,三人漸漸臉色白了。雖說很想駁斥這是危言聳聽。但兩個已經自認爲完全摸清了張越身份的傢伙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心裡卻已經有了去意。
永樂皇帝朱棣雖然沒有洪武帝朱元璋那樣馭下嚴酷,但殺起人來卻毫不手軟。之前倭寇來襲時,沿海但凡讓倭寇入境劫掠,這布政使衛指揮使或是按察使之類的官員都是一個死字,而本地有流民逆亂,或是出了天災人禍不曾用心應對,知縣等等也往往是革職爲庶民永不敘用。處死地也不少。這要是本地真的鬧白蓮教,要是一個處置不好,他們豈不是也要沒命?和性命相比,前程算什麼!
這時候,兩人終於想起了手中捏着的那薄薄一張紙,剛剛讓人心頭驚懼的消息這會兒卻成了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
於是,在不露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羅威便恭恭敬敬地將剛剛接到地公函遞了過去。而後又陪笑說了些好話。趙明如今也是完全把青州知府說地那些話拋在了腦後。只是一味地恭謹謙遜,只想離開山東另謀高就。心想張越就算是英國公的侄兒,他若是設法遠調湖廣,這手想必也伸不到太遠。
聽着這些卑職愚鈍大人英明,卑職恨不能爲大人效力諸如此類地話,張越在起初的驚愕過後便生出了無邊無際的厭惡。這兩個傢伙在本地撈足了油水,這會兒不想着分擔責任將功折罪,居然還以爲這麼嘴上說說好話就能跑掉?
雖不知道這調令是誰預備給他錦上添花,但要是想借着這個溜之大吉,那算盤倒是打得精明!他要是讓他們跑了,他這個知縣也就不用當了!
強忍心頭惱火,張越便淡淡地和兩人說了幾句,等到羅威趙明告辭,那大門再次掩上,他方纔看了看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馬成,遂似笑非笑地問道:“馬典史可有什麼話說?”
馬成卻是忽然離座而起,近前深深長揖道:“大人,卑職以爲,羅縣丞和趙主簿膽小怕事,藉着那兩份公文預備躲過此事固然無可厚非,但事關重大,決不可讓他們泄露了消息!依卑職看,大人還是得及早安排一下才行,否則他們家中人多嘴雜,出了安丘說不定要壞了大人的大事!”
在張越那炯炯目光注視下,他赫然端着一幅大公無私地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