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 塵埃落定
咳嗽聲戛然而止。
分明還處在迷糊狀態中的承禎帝突然間睜大了雙眼,死死瞪向裴貴妃,嘴角翕動,卻並沒有吐出清晰的語句來。
裴貴妃看着他,驀地大笑起來,直起腰來,將身子站得筆直挺拔。她亦不言語,只是笑着,笑着,恍若眼前的事跟人都是可笑到無與倫比的一般。
笑聲中,承禎帝突然中斷了的咳嗽聲再度重重響起。
這一次,聲聲泣血,幾乎要將心肺都從嘴裡咳出來一般,真真的撕心裂肺。
可是裴貴妃還在笑,笑得眼角都帶上了晶瑩的淚珠,也依舊笑個不停。她又怎麼能忍住不笑?想了這麼久,誰又曾想到嘉寧公主的身上去?
那可是公主殿下啊!
是承禎帝同父異母的親妹妹呀!
不論換了誰,都不會將十皇子的身世扯到嘉寧公主的身上去纔是。
偏生十六年前,就在十皇子出現在宮裡的那一年,嘉寧公主歿了。原本她也並沒有想到嘉寧公主的身上去。可是就在方纔,她驀地想到了一個一直都在被自己忽略的點。嘉寧公主終身未嫁,是死在宮中的。去世的時候才僅僅十九歲。
她一直都住在宮中,可是裴貴妃記得,當年曾有人悄悄說起嘉寧公主疑似懷孕的事。
一個未曾嫁人的公主,怎麼會在宮裡懷孕?
這後宮裡的男人,豈不是隻有一個?
當然,當年的那些流言甚至都沒能傳出多遠去。彼時蕭皇后還在人世,大越的後宮也並不是現今這般容易被折騰。不過一年後,嘉寧公主便歿了。
只是那些事時隔十數年,裴貴妃也並不清楚。當年的老人依舊還好好活着的怕是也不多,有些事也就無從追尋了。而且,這事若是真的,那麼就絕不是什麼能隨意被人說道的事了。
裴貴妃笑着抹去了頰邊泠泠的淚水,想起這麼多年來,每逢七月初九那一日,承禎帝都必定是誰也不召幸的。
因爲先前並沒有想到嘉寧公主的身上去,她也就並沒有聯繫到承禎帝某些奇怪的舉動上去。可是而今想一想,卻真的是件件都有着說不出的怪異。承禎帝每年的那一日,都去做什麼了?
虧得她當初還曾對承禎帝心抱期盼,故而纔會時時留意他的動向。
如今倒是都被她給用上了。
“皇上啊皇上,您可真真是叫臣妾刮目相見了。”裴貴妃抹去了淚水,終於止住了笑,定定看着他道。
承禎帝喉間嗬嗬作響,卻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臣妾此刻可還真是盼着您能多說些話纔好。”裴貴妃臉上現出一種怪異的神情來,有些悵然地道,“您若是不說,臣妾又怎能想得到,您這些年竟是一直都只想着嘉寧公主。”
她說着,終於想起了另一個不對勁的地方來。
當初的蕭皇后,現在的皇后娘娘,還有玉妃……她自己,甚至於後宮中那些數不清的女子,一個個身上都多多少少能找出那麼一分像是嘉寧公主的地方來。她生得倒不像是嘉寧公主,可是她記得嘉寧公主的性子同她頗爲相向。這大概也就說得清,她身爲裴家的女兒,這麼多年來承禎帝除了不想在最開始便得罪裴家,得罪永安侯的原因之外,還能這般寵愛她,是不是就是因爲這一點?
樣貌相似是一點,可若是性子相似,是不是纔會讓他時時覺得自己就是在同嘉寧公主說話?
裴貴妃只覺得心中冷得像是一塊冰,冷得她都不願意去碰觸。
除了這些冷之外,她還能感覺到的便只剩下些震驚了。
這麼多年來,嘉寧公主的名字在宮中幾乎是個禁忌,根本就沒有人會提及。
她竟然一直都沒有覺得古怪,實在是大大的失策!
這件事,難道連曹內侍也一點不知情?
她驀地想到了如今已經同他們站在一邊的曹內侍身上,可是轉念一想她便敢肯定曹內侍定然是不知情的。若是他知道當年的事,又怎麼可能還在承禎帝身邊呆上這麼多年,而且數年如一日,那般得承禎帝的器重?所以曹內侍定然是不知的,他若是知,想必早就同當年伺候嘉寧公主殿下的那些人一樣,都死乾淨了。
如今想來,處處都是疑點,可在這之前,她竟是什麼也沒有察覺到。
裴貴妃不由覺得自己是這般地無能,無措……
“你……滾……滾!”
躺在病榻上許久都未能吐出一句清晰的話來的人,突然間厲聲呵斥起來。
只可惜,到底是虛弱至極,就算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出來的話,也還是顯得這般無力。
裴貴妃自然也不會因爲聽到了一句滾,便真的轉身走人。
過了今夜,承禎帝怕是就真的再沒有法子罵人了,她可是一點也不在意他此刻多罵上幾句。何況就在方纔,她纔剛剛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她又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走人。
裴貴妃見承禎帝在說完那句話後,便再次重重咳嗽起來,便故意譏諷地笑道:“皇上,您如今怎麼還能有臉面叫臣妾滾?”說着,她突然俯首,厲聲道:“你做下的事,便是老天爺也看不過眼!罔顧人倫綱常,做下這等無恥齷齪之事,你怎麼還能有臉面活着?又是哪裡來的臉面要送那個亂倫的賤種坐上皇位?”
一張粉面漲得通紅,裴貴妃說得聲音嘶啞,眼眶紅紅。
承禎帝卻只能聽着,一字不落地聽着她的喝問,聽着她辱罵十皇子跟他的話。
他無力地閉上了雙目,似乎這樣便能將裴貴妃的喝罵都阻在外頭一邊。可是這不過是徒勞罷了,該聽的話他依舊一個字也不少地都聽進了耳朵裡。這些事,哪怕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他只要想起來,便也還是忍不住覺得自己齷齪。
裴貴妃沒有罵錯,他是齷齪!既無恥下流又萬分齷齪!
嘉寧是他最喜歡的妹妹。
從一開始,他便最喜歡嘉寧。
誰都不知道,他曾無數次在角落裡看着嘉寧,看着她一日日長大,像是嬌豔的花一天天綻放。粉的、紫的、紅的、白的,層層疊疊,芳香四溢。叫人只看一眼,便再也挪不開自己的眼睛。這世上的事,唯有這一件,他怎麼也無法放下。
做皇子時的他是不起眼的,是相當相當的不起眼纔是。
兄長鄙夷他,弟弟們輕視他。姐妹們亦不喜他,因爲他顯然是做不了皇帝的。巴結這樣的人,對他們這些公主而言毫無裨益。可是嘉寧不同,也只有她,纔會脆聲喚他哥哥。
也正是因爲這一聲聲的哥哥,讓他不由開始覬覦起那張龍椅來。
他要權利,要很多很多的權利!
什麼都是假的,唯有權利跟嘉寧是真的!
可是當他真的揮舞着利劍砍下了兄弟們的首級,終於踏着滿地的屍骨登上了那張龍椅,而後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想要去牽她的時候,她卻惶恐地轉身便逃。
爲什麼要逃?
爲什麼?
他想不明白,她究竟爲什麼要逃?
明明這一切纔是最好的不是嗎?她爲何卻像是一點也不歡喜?
於是他將她鎖了起來。
像是養一隻惹人喜歡,卻不聽話的鳥一般,他硬生生地將她困在了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描金籠子裡。冰冷的,卻富麗堂皇。他喜歡她,她怎麼能不喜歡他?!
他是皇帝,他要她,她就只能乖乖的給!
可是嘉寧死了。
就在她生下他們的孩子後,她死了。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臨死的時候咬着牙說的那些話。她說她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哪怕是下地獄,也要拖着他一起下才肯甘心……
可是他苦苦等着,等了足足十幾年,她卻從未出現過。甚至於,連個夢都不肯施捨給他。他還等着她來拖着自己下地獄呢,可是她卻怎麼彷彿已經將那番話給遺忘了一般?
他只能暗暗看着老十。
可是老十生得同嘉寧一點也不像,性子也不像……
他無數次想要從老十身上找出一點嘉寧的影子來,可是終究只是徒勞……
“咳……”承禎帝吃力地咳了一聲,嘴裡涌出血沫子來,髒了他的下巴跟前襟。
裴貴妃束着手,眼神冰冷刺骨,道:“活着吧,起碼活過今夜再說吧。大好的一場戲,你若是不能親眼看一看,未免也太可惜了一些。”
最後一個“些”字拖得悠悠長長,越過空蕩蕩的宮室,一路飄了出去。
是夜子時,已經落了鑰的宮門大開。
新晉的榮國公容梵領着一隊兵馬直奔五皇子所在的泰西殿而去。
半個時辰後,五皇子身首異處,血染泰西殿。
“大人,現下該當如何?”跟着容梵入宮的副將看着血泊中的五皇子,皺眉問道。
這件事,他總覺得不妥當。都已經忍了這麼久,卻在馬上就要送流朱公主去阿莫比和親的節骨眼上動手處置了五皇子。最重要的是,竟然讓他們在宮裡動手,這難道不古怪?可是容梵也的的確確是接到了皇上的手諭,事情的確便是這般安排的。
然而何止是他們這羣人覺得心神不寧,容梵也同樣覺得惴惴不安。
而且承禎帝吩咐下來的只是讓他們在今夜入宮,將五皇子誅於泰西殿中,並沒有指示下一步的命令,只是讓他們靜觀其變。
他雖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可是今夜宮門的確是大開的。若不是承禎帝的意思,朱勳的御林軍是吃白飯的不成,怎麼可能會就這樣放他們帶着兵刃入宮來?
“且等一等。”容梵踢了一腳地上的五皇子,心裡厭惡至極。跟着這樣的人伏低做小這般久,此刻想起來便叫人覺得噁心不已。好在事情總算是要了結了,用不了多久,他便也就不必再繼續同那個爲了獲得五皇子信任而娶的夫人做戲了。
想到自己那個看上去嬌嬌弱弱,的確也蠢得可以的夫人,他就忍不住想起葉葵來。
昔日葉家的二小姐,如今裴長歌的夫人,真真是叫人難以忘懷……
他甚至忍不住想,如今裴長歌已經死了。葉葵不過一個孀婦,年紀輕輕便沒了男人,若是他真的不嫌棄,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大困難纔是。畢竟裴家,也沒幾日可支撐的了。等到裴家也倒了,葉葵便更是孤苦無依,到時候事情只會比他所想的更加容易纔是。
可是轉念一想,似乎事情又並沒有他所想的那般容易一般。
他所知道的那個葉葵,絕不是個什麼普通的無知婦人。若不然,他也不會才見過幾面,便忍不住對她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可還真是念念不忘……
容梵想到這個詞,莫名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於是便真的打算笑一笑。
可是嘴角的弧度還沒有咧開多大,便僵在了那。
突然被打開的大門口,站在朱勳身邊的那個身影,豈不就是裴長歌?!
若不是因爲實在是太熟悉那人,還有裴長歌眼角下那顆殷紅的淚痣,他幾乎都要以爲自己看到的人是裴長歌的雙生哥哥裴長寧了!可是怎麼會?裴長歌明明已經死在了蒼城啊!
這樣想着,他便大聲喊了出來:“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對面的人提着劍,腳步輕快地走近,臉上帶着譏誚的笑意,用那個他以爲再也聽不到的聲音道:“可惜了,沒能如你的願。”
“好!太好了!”容梵的眼神慢慢地從不敢置信變成了極致的厭惡跟仇恨,“你活着也好,我倒是可惜了沒能親自讓你死在我劍下!”
他對裴長歌一直都處在一種無法抑制的嫉恨中,所以在見到本以爲已經命喪蒼城的裴長歌時,他說着狠話的同時,全然忘記了還要去想一想爲何已經被衆人認定爲死人的裴長歌,會突然出現在泰西殿,又會跟御林軍的統領朱勳在一道。
可是等到他終於想起來該先放下自己的那點子私心,好好問一問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夜風自大開的門口吹進泰西殿,很快便將一室的血腥味道吹散,任由它們飄得滿皇城都是。
像是一個信號,容梵的這支隊伍被裴長歌誅殺在泰西殿的時候,葉崇武領着的人也到了十皇子面前。可憐的少年,明明什麼也不知情,卻也再沒有知情的機會了。
十皇子斃命。
一直被軟禁中的皇后被曹內侍賜以三尺白綾,卻並沒有將她直接殺死。連皇后自己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活了下來。而原因,不過是裴貴妃覺得如今還不是她該死的時候。
皇后做了這許多年的皇后,一入宮便是皇宮,從未受過冷待,哪裡能明白那些身份低微的人都過着怎樣的日子。
就這樣讓她死,實在是太便宜她了。何況今夜承禎帝都還沒有死,她又怎麼可以死。
所以,皇后領着那三尺白綾入了冷宮。
死不死,皆由她。
可是足足過了三個月,皇后才終於在絕望中吊死了自己。
而那時,她的死就像是一片落入水池的枯葉,除了幾圈微不可見的漣漪外,便什麼都沒有了。
因爲這天下,已經再同她沒有關係。
時熙承二十年仲冬,五皇子鳳延勾結榮國公容梵密謀政變,永安侯第九子裴長歌、鎮北將軍葉崇武攜御林軍統領朱勳,誅其於泰西殿中。
十皇子鳳寧當夜死於五皇子之手。
次日,承禎帝氣急攻心,吐血而亡,享年四十一歲。
傳位十三皇子鳳禮,令永安侯輔佐,裴貴妃垂簾聽政。
同日,裴長歌的夫人葉葵誕下一子,取名靖,意爲平定山河。
七日後,“死而復生”的裴長歌跟葉崇武領兵護“流朱公主”出嫁,趁阿莫比諸人不備,直取汗王首級,大捷。八個月後,阿莫比汗王第三子奪位成功,內憂外患之中,同大越簽署和談條約,永世不再進犯大越。
至此,塵埃落定。
裴長歌跟葉崇武歸來的那一日,也正是葉葵跟他長子裴靖學會說第一句話的時候。
很多年以後,裴長歌都記得,那一日的天,藍得出奇,恍若他曾在自己兒子眼中看到過的那抹藍一般,清澈得彷彿不該在這渾濁的人世出現一般。
他進門的時候,葉葵正拿着一塊玉雕在逗靖哥兒笑。
他一眼便認出來,那塊玉雕是當年他送給葉葵的那一塊,上頭雕的是一隻辟邪的模樣。
眼前的那一幕,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他立在門邊,遲疑着不敢上前,生怕一動就會將眼前的景象如水中月一般打碎。
而後,他便看到葉葵擡頭望過來,眉眼漸彎,笑着喚道:“你回來了。”
身上的傷口還在疼,可是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卻忽然覺得似乎那些疼痛都在剎那間消失了一般。他亦笑了起來,擡腳往門裡走。可是纔剛剛邁開一步,他驀地聽到一個陌生的軟糯聲音大聲道:“爹爹!”
咬字清晰,就像是曾這樣喚了他無數次一般。
他驀地大步向那張模樣奇怪的小牀衝去,顧不得胳膊上的傷口,一把將咯咯笑着的靖哥兒給抱了起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