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四十四

皇宮裡有什麼?

亭臺水榭, 樓閣花園,還有如花似玉、風情萬種的美人。

美景怡人,美食可口, 美人善解人意溫柔體貼……還有, 空虛寂寞的美人一樣多如牛毛。

當今聖上勤政愛民, 百花齊放的後宮, 只有這一個男人, 在加上這是一個專注於國家的男人,屬於他的花兒太多,他不能把僅有的那麼一點空閒的時間全部用在一個或者兩個女人身上, 雨露均分的結果就是,每個女人都能分到雨露, 但雨露太少, 而下一次又遙遙無期。

深宮怨婦大概就是這麼來的。

皇帝每天處理完政務, 回到了後宮看到的若還是一張張怨婦臉,脾氣再好的皇帝也會暴躁。

宮妃們不想自己變成皇帝討厭的怨婦, 但是寂寞難耐,最不能忍受,爲了不讓自己變成怨婦,這些深宮中的女人們總能夠想到許多有趣的法子來打發時光、排遣寂寞。

宮鬥麼,不可避免的, 但若只是宮鬥, 勾心鬥角的未免太累, 所以還要有別的消遣。

她們需要來自新鮮的事物的刺激, 宮外的人或物, 對她們來講無疑是新鮮的。

最終能到這個深宮的人或物,無一不是經過精挑細選, 或者身份非凡,或者價值連城,一個滿腳泥巴、憨厚老實的農民,絕不會出現在這羣精緻的女人面前。

而小鈴鐺帶給她們的新鮮感,不亞於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農民。

單純的人在吃人的深宮中是沒有活路的,這裡沒有一個女人是乾淨的,她們也不以爲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自憐自艾不能使她們好過,反而可能會把她們推向不見天日的深淵。

王妃帶來的這個女孩,好比是雨後的一陣清風,吹散了空氣裡的腥味、溼悶,皇宮裡的芳香太過馥郁,反而成了壓抑,小鈴鐺的到來恰到好處,這些女人偶爾也需要呼吸一下清清淡淡的舒爽空氣。

皇帝的后妃,年紀最大的也不過雙十,皇后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丫頭,但若是你真的把她當做十九歲的小丫頭,那就錯了。

和王妃平輩論交,把後宮打理的井井有條,誕下一國太子,這樣的女子豈是等閒之輩?

皇后和王妃坐在水榭之中,隔着粼粼的荷花池,看着小鈴鐺和一衆宮妃們嬉戲笑鬧。

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她喜歡相貌漂亮的人,恰好皇帝妃子個個都是美人,小鈴鐺看花了眼,睜着大大的眼睛一個個看過去,眼裡含着真心的讚賞和喜歡,誇獎:“你們真漂亮啊!”

這樣直白的光明正大的讚揚,配着她閃閃發光的眼睛,讓深宮中聽慣了各種阿諛奉承的女子,錯愕愣神之後,一個個捂嘴咯咯笑起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很給面子的回敬:“小鈴鐺也是個小美人啊。”

雖然王妃在場,不過她們的這些誇讚卻明顯的帶着調侃揶揄的意味,嘻嘻笑笑的,沒個正經。

素來都是如此,皇后微笑,王妃亦輕笑。

“咦?”小鈴鐺還不大能體會“美人”這個詞彙的含義,不過“美”她是知道的,這是誇自己好看呢,小鈴鐺馬上彎腰去看水裡的倒影,摸摸臉頰,水裡的倒影也摸摸“她”的臉頰,皺皺鼻子,水裡的影子也學着她皺皺鼻子,小鈴鐺嘻嘻笑,沒有看出來哪點好看了,睜大眼睛認真的反問,“真的呀?”

還真沒有人誇獎過她的相貌。

有人捂着肚子彎腰笑起來,又是開心,又好像痛苦的樣子,其她妃子也笑的花枝亂顫,好聽而勾人的笑聲,傳出了很遠。

小鈴鐺不知道她們笑什麼,本能的有些害羞,裂開嘴,也跟着傻笑起來。

王妃吃橘子,宮女在旁邊剝皮,速度緩慢而細緻,小鈴鐺隨手拿過另一個橘子,麻利的把橘子皮剝乾淨,仔細的把橘肉上的白色纖維揭乾淨了,遞給王妃:“吃這個吧,我剝好了。”

宮女欲言又止,想告訴小鈴鐺她忘了吧橘子一瓣一瓣的分開,在盤子裡擺成花朵的形狀,王妃臉上笑容不變,她伸出一隻保養得當的纖纖素手,把圓圓的橘子放在掌心,剝下一瓣,先遞給小鈴鐺。

小鈴鐺捏着橘子一口吞下,在嘴巴里嚼了兩下,嚥到肚子裡去,笑:“好甜。”

妃子們又吃吃的笑起來,剛剛那位捂着肚子彎下腰大笑的妃子,食指的指尖點着水果盤裡的一個橘子,笑道:“小鈴鐺,我也想吃,給姐姐剝一個,好不好。”

“哦。”小鈴鐺聽話的照做,把剝好的橘子小心的放在對方的手心裡。

妃子今天彷彿怎麼也笑不夠一般,咯咯的嬌笑着,手指姿勢美麗優雅的剝了一瓣放在嘴巴里,笑眯眯:“真甜啊。”

她又剝了一瓣,親手喂到了小鈴鐺的脣邊,小鈴鐺臉上歡喜起來,張開嘴,啊嗚一口吞下去。

笑聲不斷,其她女子也湊熱鬧,鬧着要小鈴鐺給她們剝橘子吃,小鈴鐺好脾氣,一個個的剝好了遞給她們,一邊剝一邊數着人數,較真的可愛模樣逗得妃子們嘻嘻笑個不停。

不乏性格促狹俏皮的妃子,故意捉弄小鈴鐺,開着無傷大雅的玩笑,難爲小鈴鐺,惹得王妃開始爲小鈴鐺抱不平起來,不滿的說道:“不要以爲這孩子好脾性就盡折騰她,收斂些吧。”

她臉上帶着笑意,眼裡卻隱隱有些嚴厲,暗示過分的妃子適可而止。

小鈴鐺滿臉無辜懵懂,湊過去好奇的問王妃:“姐姐們怎麼折騰我啦?”她歪歪腦袋,對着笑意淡下來的妃子們親親熱熱的一笑,快活的眨眨眼腈,那樣的表情,是滿足而開心的。

平日裡只有小青和葉琛,王府的侍女們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陳謙更是忙於公務,小鈴鐺還是很孤單的,她不覺得,是因爲沒有對比,所以對現狀知足而長樂。

這些和她開心笑鬧的漂亮妃子,對於小鈴鐺,何嘗不是一篇新鮮有趣的天地?

王妃被她問的沒了脾氣,這孩子有時敏感的嚇人,誰對她好,誰對她壞,她心裡清清楚楚,有時又遲鈍的急人,有人捉弄她,有人打趣她,她也完全不知道,還以爲對方是誇獎她,或者在和她玩。

王妃心裡悄悄的嘆口氣,這樣單純的孩子,讓他們如何放心把世子妃的位置交給她,她根本不能勝任,若是把擔子放在謙兒另外的妻子身上,先不說主從顛倒以及諸多弊端,謙兒恐怕也不能接受。

他們陳家竟然出了這麼一個癡情的種子,真是……

無語。

這是陳毓的現在的心情,他看着陳謙,看着自己疼愛的小侄子,忽然覺得有些不認識這個小子。

“朕不知道,你竟然還是一個情種。”

陳謙皺着眉,心說你這種後宮佳麗三千的永遠也不會懂爺的心情……當然,這話他還不敢說出口,他嘟囔一句:“反正我的妻子只能是小鈴鐺,也只能有小鈴鐺,什麼側室、妾室都不要,小皇叔,我知道這個不合規矩,所以纔來求您幫忙的嘛!”

陳毓被他撒嬌的口氣給寒到了,眼角抽了抽,面無表情道:“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朕說話。”

陳謙覥着臉笑:“小皇叔,到底行不行?”

“只娶一個妻子,倒不是沒有先例……”

陳謙點頭,是呀,他大爺娶媳婦兒,管別人屁事呀,非要拿什麼不合規矩來壓着他。

“朝中不少官員家中的千金都是一頂一的出色,完全當得起世子妃的名頭,不會丟我皇家臉面。”

陳謙眉頭又皺了起來,臉色微沉,看着陳毓。

陳毓不以爲忤,眼裡笑意淡淡的,看起來冷靜而理智,“小鈴鐺不可以。”

“因爲我是王府的世子。”陳謙挑眉,仍然是少年稚嫩的面孔,可臉上的神情已然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子漢,沉着、冷然。

“還是我大陳將來的王爺。”

陳謙忽然笑了起來,他看着自己的小皇叔,還有自己的爹孃,甚至葉琛和溫良,這些人,他前世渾渾噩噩,遊戲人間,他們可沒有關心過自己的妻子能不能擔得起世子妃的職責,讓他沒有後顧之憂,或者說,他是一個無能無才的皇室蛀蟲,後顧之憂什麼的,完全沒有必要。

但是今生的自己是不同的,他代替父親總攬禮部事務,幫助小皇叔治理他的天下,他年輕有爲,手段老辣,前途不可限量,他們可以容忍他只有一個妻子,但是他唯一的妻子必須是能配得上他身份的賢內助。

這就好比一個農家的漂亮女子可以貴爲妃子,卻覺不被允許成爲一國之母。

老實說,陳謙以爲,即便他終生不娶,隨隨便便找個理由就能把所有人應付過去,偏偏他想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妻子,這些人就要想盡辦法的限制這個限制那個。

陳謙有些好笑,他能想的通這個道理,其他人卻不能拐過彎來,沒人相信小鈴鐺有沒有資格嫁給他,和她的德行沒有半個銅板的關係,他要的是一個妻子,不是一個“賢內助”的完美世子妃。

陳謙眼裡有淡淡的失望,他看了陳毓一眼,看得陳毓皺起了眉頭,心起不悅,陳毓也沉下臉:“謙兒,你不該如此沉溺兒女之情。”

陳謙不想多說,他面對自己最喜歡的小皇叔時,那種輕鬆愉快,宛若真正的天真少年一樣的神情,被一片疏冷取代,他看着龍案上的鎮紙,輕聲道:“你們不會懂的。”

陳毓無力,他有些難過的想,是不是孩子大了就會不聽話?陳謙越來越不好管了,他現在根本不懂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麼,他心頭火氣,沒好氣道:“什麼叫我們不懂,我們不懂,你難道就不會說出來?誰能聽懂啞巴在說什麼!”

陳謙賭氣道:“反正我就要娶小鈴鐺,其她女人就算是天仙小爺也想多看一眼!”

“呵……”陳毓倒抽一口冷氣,被他氣樂了,“別在朕跟前裝情聖,你想娶那姑娘,好啊,朕封你做逍遙侯,以後你愛怎麼就怎麼,手上的權利全給朕交出來,不要再想回到朕的朝堂了!”

陳謙脖子一梗,氣勢凜冽,擲地有聲:“正好,爺還不想幹了!”

“陳謙!”皇帝大怒,袖子一掃,龍案上的筆墨紙硯嘩啦啦的全都掉在了地上,默默的把減弱自己存在感的一干宮女太監跪倒一大片,戰戰兢兢,臉無人色,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陳謙哆嗦了一下,兩世加起來,小皇叔第一次發這麼大的脾氣。

他知道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因而心虛,莫名的還有些委屈,畢竟他再如何搗蛋調皮,陳毓也是連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句的,突然就發起怒來,陳謙被嚇了一跳,看着陳毓眼裡的失望,心裡不好受,眨眨眼,居然流下淚來。

他從來不介意在陳毓面前丟臉的,十六歲了還哭鼻子,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默默的流着眼淚,也不看陳毓,也不發出聲音,看着就讓人心疼。

陳毓向來是最疼他的,畢竟自己還小的時候,已經開始帶着這個比自己更小的小鬼頭,形影不離,親密無間,陳謙最愛向他撒嬌,陳毓登基之後,唯獨這個小侄子一如既往的親近喜歡自己,這對於已經感覺到了孤寒滋味的帝王來講,是莫大的安慰。

他生氣,不是陳謙固執的想娶小鈴鐺,而是被陳謙想都沒想、不負責任的話給驚到了,他覺得失望,因爲陳謙的頂撞,因爲陳謙的幼稚,他寵愛的孩子,不該是這樣沒有擔當的人。

可看見陳謙多年未見的眼淚,陳毓無奈的發現自己心疼心軟了,嘆口氣,心想,真是造孽,放軟了口氣,無奈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擦乾淨了,我不生你的氣,只是方纔的話,以後莫要再說了。”

陳謙撇嘴,心道還不是你先說的,這會兒又要怪我,他委委屈屈的看着自己的小皇叔,無恥的企圖打親情牌來擊敗對方的堅持:“小皇叔……”

眼巴巴的看着陳毓。

陳毓沒轍,擺手:“這件事放在一邊,現在成家還早了些,朕回頭會知會王叔,你的婚事再放一放,過兩年再談。”

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皇家的公子也不愁娶,男女婚嫁,十七十八的年紀在陳朝是再也尋常不過的事情,所以陳毓才許下幫陳謙拖延兩年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