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的兒子手術成功,岑今爲他父子倆感到高興,但又突然覺得心裡很慌,很像本科畢業分配時的那種感覺,渴望畢業,渴望分配,但又不知道會分到哪裡去,一時在心裡嘀咕:畢業了就好了,分配了就好了,不管分得好不好,至少不會這麼懸而未決了;過一會又嘀咕:人幹嘛要畢業要分配?就這麼讀一輩子書,不行嗎?
她不知道衛國會不會提出離婚,她從來沒問過他這件事,他也從來沒提過這件事,他們總是像兩個沒有明天的人那樣愛着,彷彿今天就是最後一天,彷彿這次就是最後一次。
但她跟芷青在一起,就沒這種“末日感”,因爲知道有明日,還知道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就像自己家鄉的景點一樣,總想着應該去那裡玩玩,但總是對自己說:不慌不慌,就在家旁邊嘛,什麼時候去都行,但結果是一直到景點撤消了都沒去。
這段時間,不知道是因爲芷青在工作上幹得春風得意,錢也掙得多了,還是因爲她慢慢恢復了昔日的風韻,或者是因爲女兒越長大越好帶了,總而言之,芷青似乎越來越愛她和小今了。每個週末回來,芷青都會花很多時間帶女兒玩,每次發了獎金,都會給她們母女倆買禮物,牀上更是不用說,又恢復了剛結婚時的熱乎勁。
而她呢,因爲有個衛國,心裡老覺得欠了芷青一坨,所以也就特別溫柔,特別依順。
認識他們的人都說她和芷青是模範夫妻。
現在維今的病治好了,她很想知道衛國下一步的打算,但她又很怕聽到他下一步的打算,如果他說不離婚,那無疑會要她的命;但如果他說要離婚,恐怕也會要她的命。
她不敢想象如果衛國提出離婚,鄭東陵會是怎麼個鬧法;她也不敢想象如果她提出離婚,芷青會是怎麼個難過法。
鄭東陵的鬧,令她頭疼;芷青的難過,令她心疼。
命運彷彿感念她的難處似的,特意來解救她:衛國的岳父岳母病倒了,岳父中了風,岳母在忙亂中摔傷了腿,家裡亂成一團。
她知道他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提出離婚,居然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衛國把兒子帶到G大來上學,真沒想到,多一個小人兒會多那麼多的事出來,光是接送兒子上學放學,就得跑四趟,早上送,中午接,下午再送,晚上再接,還要做飯洗衣,輔導孩子寫作業,帶孩子玩,他自己還要備課上課,週末還要趕回去照顧岳父岳母,忙得不亦樂乎。
她叫他不用來幫她做飯了,她現在請着保姆,自己身體也復原了,孩子也大些了,好帶了,完全不用他來幫忙了。
他答應了,但有時還是過來幫幫忙,來的時候就把兒子帶過來跟小今玩。
小今很仰慕維今哥哥,像個小尾巴一樣跟着哥哥跑,哥哥叫幹什麼就幹什麼。兩個人坐在地上玩拼字遊戲,都是哥哥拼,小今看,哥哥說聲“把那塊遞給我!”,小今就忙不迭地把字母撿了遞給哥哥。
岑今問衛國:“是不是很像我們兩個人小時候?”
他開玩笑說:“不像。”
“不像?”
“我們小時候哪有這些東西玩?如果那時有拼字的玩具,肯定是你拼,我幫你遞字母,因爲你比我聰明。”
“那你是說我小今沒你兒子聰明?”
“我哪有這樣說?她現在還小嘛,還不會拼字。”
“就是,等她長大了,還不定誰的孩子——更聰明呢。”
他微笑着看她,沒答話。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太好勝了?都好勝到兒女一輩去了。”
他趁沒人看見,摸摸她的頭,吻她一下:“跟小時候一樣,一點沒變。”
她也趁沒人看見,摟他一會,然後問:“你打過他沒有?”
“沒有。我怎麼會打他?我小時候已經把我子孫萬代的打都挨完了。”
她想起他小時候挨的那些打,很心疼,問:“你恨不恨你爸爸?”
“小時候還是有點恨的,但現在不了。他也很可憐,不知道該怎麼教育孩子——”
“你爸爸他——還好嗎?”
“還好。”
“退休了嗎?”
“退了。”
“沒再找個——老伴?”
他搖搖頭。
“怎麼不再找一個呢?一個人過——多孤獨。”
“沒遇到讓他動心的人。”
“都這把年紀了,還講什麼動心?年齡相當,性格過得去就行了。”
“他試過一次的,但發現找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比不找還——孤獨。”
“怎麼會這樣?”
“他喜歡清靜,喜歡想點——心事,但有了那麼一個女人在身邊,他就沒法清靜了,得陪着講話,而兩個人又沒什麼共同語言,所以覺得很——心煩。”
“你怎麼不接他來跟着你呢?”
“我這個樣子,怎麼好讓他來跟着我?”
“你哪個樣子?”
他沒回答。
她想他可能是因爲夫妻關係不好,不想讓爸爸看見,也可能是怕爸爸來了發現她跟他的秘密,影響他們幽會。
他低聲說:“我覺得我老了——就會跟我爸一樣——”
“什麼一樣?”
“一個人——”
“爲什麼?”
“一種預感。”
她眼前浮現出衛國老來的樣子,像軍代表一樣,頭髮花白了,皮膚打皺了,但腰背筆直。她想象不出老年的自己走在他身邊的樣子,也想象不出老年的鄭東陵走在他身邊的樣子,真的就他一個人。
她打了個寒噤,很堅決地說:“我絕對不會讓你老了跟你爸一樣孤獨。”
“但你能讓芷青老了像我爸一樣孤獨?”
“他——不會孤獨的——他——會找到別的人的——”
“如果他不願意找別的人呢?”
她堅持說:“他會的。”
他主動停止了這個話題。
晚飯前後,樓裡的人都愛帶着孩子到樓外去玩,孩子們玩,家長就站那裡,邊聊天邊看着孩子。
她和衛國也經常帶着孩子到樓外去玩,每次都是維今跑來叫小今,然後兩家四個人就都下樓去,兩個孩子跑去玩,兩個父母就站那裡說話,不熟悉他們的人,都以爲他們兩個人是夫妻,看見他們有兩個孩子,都很驚異,忍不住上來打探,他們解釋了好幾回了。
她發現維今做了手術之後,變得越來越像衛國小時候了,膽子又大,精力又好,爬上爬下,東跑西跳,小臉總是紅撲撲的,玩得汗流浹背。
小今也想跟着哥哥跑,但人小腿短,跟不上哥哥,只能羨慕地觀望,有時就跑來求媽媽求舅舅:“媽媽,你讓哥哥跟我玩嘛。舅舅,你讓哥哥跟我玩嘛。”
衛國就拿出父親的威嚴,命令維今帶妹妹玩。
哥哥雖然不情願,但攝於爸爸的壓力,也只好帶着妹妹玩。
岑今開玩笑地對衛國說:“你兒子真是得了你的遺傳,你以前不是這樣嗎?在屋裡跟我玩得好好的,一到外面就不願意跟我玩了。”
他笑了笑,說:“還在記仇?”
她開玩笑說:“怎麼能不記仇呢?你那時不跟我玩,現在你兒子不跟我女兒玩,兩代人的仇——”
“我到現在都在後悔,小時候能跟你在一起玩的時候,爲什麼不跟你在一起玩,到了現在,想在一起也——”他停了片刻,說,“希望我兒子運氣比我好——”
“什麼運氣比你好?”
“不會錯過小今啊。”
她想到維今的媽媽是鄭東陵,不由得說:“維今的媽媽那麼厲害,我女兒找那麼個惡婆婆,那不是受不完的氣?”
他沒吭聲。
她解釋說:“其實我挺——喜歡維今,就是——覺得他媽媽太——”
“也許你媽媽也覺得我爸爸太——”
她覺得他好像當真了,連忙說:“算了,我們別吃鹹蘿蔔操淡心了,還才兩個小不點呢,哪裡就談得到那上面去了?”
“時間晃起來還不快?我經常覺得我們還是在E市的時候那麼大呢,這不一下就——”
一句話說得她傷感起來。
有個週末,衛國約岑今全家一起去公園,提前一天就來跟她商量這事。
她問:“你這個週末不用回你岳父岳母那邊去?”
“不用,那邊怕孩子去了會吵着姥姥姥爺。”
“那他媽媽不想念孩子?”
“她現在照顧兩個老人,忙得不可開交,哪裡有時間想念孩子?”
她還沒遇到過類似情況,所以不敢吹噓自己無論多忙,也會想念孩子,只感嘆說:“她對她爹媽還是很好的。”
“誰對自己的爹媽不好呢?”
“她對孩子怎麼樣?”
“還行。”
“她對你爸爸——怎麼樣?”
“沒什麼接觸。”
“她跟——她那個——怎麼樣?”
“不太清楚,應該挺好的。”
“那個男的會爲她——離婚嗎?”
“可能不是會不會的問題,而是離不離得掉的問題。”
她想起她媽媽說的話,估計那個男人也是個很好的人,所以對自己的“那邊”狠不下心腸來。
她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由“好男人”組成的連環套:鄭東陵的情人是好男人,所以他狠不下心來離婚,因此就不能娶鄭東陵;衛國是個好男人,所以他狠不下心來跟鄭東陵離婚,因此就不能娶她;也許芷青也是這樣一個好男人,狠不下心來跟她離婚,所以就不能娶藺楓或者什麼其他的女人。
她把自己剛發現的新大陸講給衛國聽,他放過了前兩個男人,只對芷青發表了一下評論:“別亂猜芷青了,我看他沒別的女人,就是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
“你怎麼知道?”
“直覺。”
“你這麼相信你的直覺?”
“我覺得我的直覺很準。”
“呵呵,芷青也覺得他的直覺很準。”
“我覺得他的直覺是很準。”
“你怎麼知道?”
“還是直覺。”
“如果他的直覺很準,他怎麼不知道——我們——的事?”
“你怎麼知道他不知道?”
她一驚:“你覺得他知道?”
“肯定知道。”
“那他爲什麼沒——鬧?”
“並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樣,一知道就要鬧,甚至不知道都要鬧嘛。我不也知道她的事嗎?我鬧了沒有?”
她知道這個“她”指的是鄭東陵,便推理說:“你知道她跟那個男人的事,但是你不鬧,因爲你自己也有——秘密;那麼芷青知道我們的事,但是他不鬧——那不就說明他有他自己的秘密嗎?”
“他肯定有他自己的——秘密——”
“但你剛纔還說他——一心一意跟我過日子——”
“這不矛盾嘛。秘密是秘密,日子是日子,他有秘密也可以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也許他的秘密——只能是一個秘密——不可能變成現實——”
她馬上又推理開了:“那也就是說,如果你不能跟我——成爲現實的話,你就會一心一意跟鄭東陵過日子?”
他笑起來:“我剛說完上句話,就想到你會這麼推理了,果不其然。但我跟芷青的情況不同嘛,我根本不喜歡她,再說,我跟你不是已經——成爲現實了嗎?”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很貪心?不管自己能不能跟你在一起,都不願意你跟——她在一起——”
“我希望你更貪心一點。”
“還能怎麼貪心?”
“不希望我跟任何女人在一起。”
“我是這樣的呀,我是不願意你跟任何女人在一起啊!”
“那就最好了。不貪到這個地步,就不算——愛情。”
“那你沒希望我不跟芷青在一起,是不是——不算愛情呢?”
他又笑起來:“我還沒說完上句話,就想到你會這麼推理了。我當然不希望你跟芷青在一起——只是不好這麼說罷了——。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女人在一起的——”
她撒嬌地擰他一把:“你這張嘴太會哄人了。”
他微笑着,無聲地指指兩個孩子,她看見兩個孩子都張大嘴望着她,小今還叫起來:“媽媽,不要打舅舅!”
維今老練地說:“你媽媽沒有打我爸爸,他們是在開玩笑。”
她小聲說:“這孩子太——機靈了,我們今後在他面前得小心點。”
第二天,她和芷青衛國三人帶着兩個孩子去公園玩,三個大人騎了三輛自行車,兩個男人的車上各帶着一個孩子。到了公園,兩家五口人匯合了,芷青問維今:“小朋友,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今今。”
一陣尷尬的沉默。
她急中生智撒謊說:“他是南京的京,因爲他媽媽是南京人。我們尹舅舅是模範丈夫,給兒子起名叫‘維京’,父子倆一起維護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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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青恍然大悟:“哦——你們南方人是‘今’‘京’不分的。”
這個小插曲雖然被她機智地應付過去了,但也讓她品嚐了一下秘密被發現的恐懼。她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再跟衛國幽會了,一是因爲他兒子來了,沒以前方便,但更重要的是怕被人發現。
哪知道,她不怕也不謹慎的時候沒被人發現,又怕又謹慎的時候反而被人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