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的使命在於打破一箇舊世界,立法者的使命在於建設一個新世界,兩者同樣功不可沒。
————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
宣統三年臘月十八,此日立春,辛亥年盡,壬子年至。這一場變動中華的革命,並未如朱崇禎所預想的那般,在辛亥年盡前結束,但好在,終於在立春之日,新舊紀年交替之時,看到了希望。
張元濟坐在朱崇禎對面,端着茶盞慢慢的品着,看似輕鬆寫意,腦上脖頸間,卻時不時跳出幾滴汗珠,告知他此刻內心的忐忑緊張。
今日,便是中華民國憲法交諸民國**參議院表決之時。算起來,從農曆八月廿四開始準備,到如今臘月十八付諸表決,歷時四個月的創制終於可以暫時告一段落。張元濟口中回味着般若茶那濃烈的苦意,想着這四月來的種種情狀,忽然覺得這般若茶,果然稱得上是解乏的好茶。
這四個月來,張元濟所主持的憲法創制會,隨着辛亥年革命的推進,人數也隨着增加,爭吵也越加升級,其後嚴復與楊度而來,更是掀起君憲與共和之爭。紛紛擾擾,脣槍舌劍,讓人疲憊之時,又復興奮,這裡聚集的,畢竟算得上中華此時最精英的士子了。由中華最有智慧的一羣人,來覺得中華的未來,這何嘗不算是千年難遇之事?
便是那美利堅,創制憲法之時,也不過如此吧。
“這般若茶,果然是好茶!”張元濟放下茶盞,向對面的朱崇禎說道。
朱崇禎莞爾一笑,卻想起當日張元濟在夏威夷初次品嚐這般若茶時的品語。這般若茶,果然是愈經世事,才愈覺得難得的東西。
“筱公無需擔心什麼,”朱崇禎輕輕笑道:“如今這參議院,雖然聚集了這廿三行省的代表,說到底,還是我們這些頭腦人物在後控制,我與袁世凱聯手,便是絕對優勢,共和憲法,今日必將通過。”
這番話,雖然是大實話,卻總有點不合時宜,尤其是在如今清亡民興之際,流行於面上的,總要應該民意,如何能是寡頭分贓一般?
張元濟正待張口,一旁艾清已經笑出聲來:“你說的政權下放,民國當興,便是這般興法?”
“這般興法,我倒看不出,與東南互保之時有何差別之處。想不到你口中冠冕堂皇,行事卻是這般。”
朱崇禎被艾清說的面上一熱,自嘲的笑了一下,卻對兩人說道:“兩位也是讀過朱某所著的《美利堅政制簡史》的,當知道,美利堅初創之時,也不過是家族寡頭之間的聯盟,其後教育普及,交通便利,方纔漸漸有了政權下放的真義。美利堅如今建國百餘年,纔有瞭如今這種情勢。我中華這艘航船,又豈能在頃刻間,扭轉航向,變作共和呢?如今有這樣一個憲法,作爲法統綿延下去,久而久之,也便會有共和的精義了。”
“你便會用這等堂皇之言欺人,”艾清依舊笑道:“如你所言,只怕你我今生今世都看不到那共和真義蒞臨中華的那一天了!”
兩人這番對答,倒讓一旁的張元濟覺得奇怪,他不知這艾清究竟何人,竟然敢處處揶揄朱崇禎,可還沒等他細想,那參議院門口便奔出一人,遠遠的向酒樓奔了過來。奔到樓下,也不經樓梯,直接一提身形,從窗中躍了進來。張元濟定目看去,卻是方信孺。
“大哥,參議院裡現在吵了起來。宋教仁臨時變議,弄出來一個內閣總理制的憲法,也要付諸表決。”
“這倒是有趣了,”朱崇禎先是一愣,轉而便笑了,“筱公,這宋遁初莫非最近不在憲法創制會嗎?”
“公子說的不錯,”張元濟點點頭,“自從參議院門前,黃信被斬之後,宋教仁和居正便離開憲法創制會了。”
“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太炎先生口中的同盟會第一才子,”朱崇禎邊說邊站起身來,“今日倒是可以一睹此人風采了。”
此時的議會之上,已經吵作一番,這吵鬧的,倒是清一色都是同盟會的老人。爲首的,竟是汪兆銘與宋教仁,這同盟會的德才二君子!
“宋遁初,你什麼意思?”汪兆銘拍案大叫道:“人無信不立,共和立憲本是我會綱領,孫載之也已就任了第一任總統,緣何到了此時,你竟要變立國本?你這樣做,置如今民國臨時**於何地?!”
你道這汪兆銘爲何會出現在參議會上?原來直隸省的代表,便是汪兆銘與楊度二人,今日這次議會,說到底,不過是做一個橡皮圖章的活兒。如今天下皆知中華要行共和立憲,這共和憲法,也是立憲、黨人、地方聞人三方精英所創制,早已爲衆人首肯。誰知道議程進行到一半,忽然便出了這番變數。
你道這宋教仁如何會將數月來的心血作廢,幾日間又起草出另一套憲法?只因漢王現身南京之後,先是頒佈七殺令,將這南國的革命黨人屠戮大半;又藉着光復會首陶成章之死,逼殺了陳其美,要知道,在辛亥這一年的革命之中,同盟會真正的地盤,也只有陳其美掌控的上海一地,其餘南國各地,多屬光復會與各地方會黨。誅殺了陳其美,便是斷了同盟會的根基,同盟會再無與他省抗衡的資本。
可這並不是宋教仁變動心意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孫文在黃信被斬之後,與他所說的那番話。因着這番話,宋教仁才識得朱崇禎的本來面目,也對袁世凱心生疑慮,何況宋教仁本心,也最是傾向法蘭西的政制。所以他七日間,便以先前的底子,創制出了內閣總理制的臨時約法。當然,這其中也有宋教仁的一番計較在內,須知道,如果真要施行內閣總理制,他宋教仁,可是對這第一任內閣總理,信心滿滿。
“精衛,不要意氣用事。你要知道,中華不是美利堅,你要她一夜間便帝制爲共和,絕無可能。法蘭西的內閣總理制,便是虛君共和,這纔是最閤中華此時的政制啊!”
“我看你和孫載之一樣,戀棧這權位吧?你說到中華現實,那一元首的共和總統制豈不是更加符合?”汪兆銘冷冷說道:“說到底,只怕是你心中作祟!想不到,我汪兆銘清白君子,今日會和你們這種人爲伍。那孫文對總統之位戀戀不捨,你今日行這法蘭西內閣總理制,怕是爲你以後鋪路吧?”
朱崇禎幾人走進議會廳,正巧聽到汪兆銘這番誅心之論,幾人相互看看,只見除了張元濟皺着眉頭之外,剩下的三個人都撲哧一下樂了出來。
唐時初開科舉,世家大族如五姓者,便常常譏笑進士輕薄,如今看這番情景,黨人何嘗有敦厚之態?
這議會廳中,本設有旁聽之座,便是要在以後的議事中,隨機挑選國民進來聽取議事,以作監督之用。此次也不例外,西側廳中的旁聽座上,擠擠挨挨的坐滿了人,卻多是朱崇禎託艾清邀來了各地望族主事之人。
議會廳中還在吵論不休,自然沒有注意到朱崇禎四人進來。可旁聽席上有人聽的無聊,便四顧看去,瞧這廳中的佈置,哪料想的到,轉頭之間,竟然看到艾清出現在門口,那人一驚,急忙起身迎去。
“您……您怎麼會來?”那人躬身低聲向艾清問道。
艾清一看,卻是王士珍,“聘卿來了?北京城中諸事安定了?”
“已經梳理好了,有項城在,不會有什麼大礙。”王士珍恭敬回道。
朱崇禎一旁打量了王士珍幾眼,他知道眼前這個瘦小的人物,便是清門的第一謀士,也是未來楚漢之亂中的亞父范增,也是艾清不願袁世凱揹負太多,特地留下的智囊。
他們這一番見面,雖然說的輕聲,但畢竟身份非同小可。鼎沸的議事廳像是忽然被潑了一盆冰水,一下子變得針落可聞。
朱崇禎卻仿若無事,等艾清與王士珍見過,便自顧自的走到旁聽席上,見孫文早已在座,便拱拱手作禮,爾後隨便挑了幾個空置的座位,待張元濟坐定後,便也坐了下來。
有朱崇禎、艾清、張元濟這三人在,議會廳中各省選派的代表們,倒是誰也不敢輕易開口了。
書中暗表,本來的議會,按洋歷2月1日通過的《中華民國臨時**組織大綱》第二章第九條規定,參議員每省以三人爲限其派遣方法由各省都督府自定之,但朱崇禎現身南京後,卻憑漢王印璽,要各省都督自定議員之時,須一人爲都督代表;一人爲當地黨人;一人爲當地名門代表,如此三方制約,以代表民意。所以此時議會廳中,其實共有議員69人。這69人中,倒是艾清的影響爲最大。朱崇禎以譯書之名漢王之尊次之,同盟會影響倒是最次。
議長林森見到這般情景,不禁尷尬的笑笑,“諸君既然再無爭論,那麼,我們就表決吧。如今有兩套憲法方案,一爲美利堅共和總統制,一爲法蘭西內閣總理制,諸君手中握有的表決權,如今正是要決定中華未來國體的時候了。請衆位議員們謹慎考慮,認真履行職責。”
說罷,他一揮手,旁邊侍候的人便將表決票依次送到每位議員的案上,等了大約一刻鐘,衆位議員纔將票寫好。
表決票收了上去之後,接着又唱了半個多時辰的票,表決結果便出來了。林森看着黑板上的選票,不禁有些失落,他回頭看去,見宋教仁也是一臉灰敗,便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對着場下大聲宣佈道:
“今天,壬子鼠年第一天,中華民國的憲法誕生,中華民國國體爲——共和總統制!”
廳中寂靜無聲,好一會兒,廳中才響起幾聲清脆的掌聲,卻是朱崇禎率先鼓起掌來。有他帶動,衆人才彷彿回過神來一般,猛的歡呼起來。有幾個激動的,更是相互用西洋的禮儀,相互擁抱起來。
中華民國,在新紀年的第一天,終於、建國了!
宋教仁心情黯然,但不過片刻之間,便被這議會廳中的氣氛感染,也大聲歡呼起來。此刻倒只有楊度一人無動於衷,坐在椅上冷冷的看着歡呼的人羣。
歡呼之中,宋教仁忽然覺得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回頭看去,卻是朱崇禎在他身後,他一驚,卻見朱崇禎湊在他耳邊說道:
“做總理,何如做總統!兩年之後組黨大選,纔是遁初大顯身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