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漸漸消了下去,南京城漸漸恢復了革命前的秩序和寧靜,是處人家,梧桐遮瓦。如今雖是深冬,梧桐落盡寒枝,但那隨處可見的繁多的枝椏,仍讓人不禁想到繁盛時候的盛景——那可是能引來鳳凰的盛景!
天亮前,南京城中小小的落了一場天涯初雪,將滿是血漬的長街輕輕的遮蓋了。自從漢王忽然現身南京城中,一怒而頒下七殺令,讓這本來擠擠挨挨熱熱鬧鬧的南京古城,着實喧囂了十數天,有那城中的老人,不自禁的就想起數十年前的那場天京變亂,真真一樣的同室操戈,真真一樣的血流成河,真真一樣將這六朝古都,演變做修羅地獄。
但不一樣的,卻是這場喧囂之後,很多南京人高興的放了許久的鞭炮,喝了許久的酒。便是即將而來的春節,只怕也不會再有這般熱鬧的景象。
說到底,改朝換代什麼的,又關這生民什麼事呢?只要能夠在一個穩定而熟悉的秩序中安安靜靜活着,死去,誰還會奢望什麼呢?
“英雄事,總要伴着生民苦,”朱崇禎走到街道上,看着漸次恢復熱鬧的店鋪,對着司徒雷登嘆道:“中華的歷史,關心的總是民生,可最管不好的,也就是民生了。”
你道這二人爲何會碰在一起,長街漫步?原來那夜秦淮夜遊之後,司徒雷登便要盡一個記者的責任,想要給朱崇禎做一個專訪。正巧朱崇禎也對司徒雷登很感興趣,兩人便在初雪之後,漫步於六朝古都的長街,傾談辛亥之事。
“漢王,我不知道這個稱呼如今還是不是恰當,”司徒雷登用他純正的杭州方音問道:“您一來南京,便下了七殺令,讓東南各地再起革命。聽您剛纔的話,您是不是對如今的臨時**並不滿意呢?”
朱崇禎聞言一笑,這美利堅的人,果然直接的很,即便在中國長居多年,可骨子裡的民族性,還是難改,“司徒先生的這個問題,若是一箇中國記者,便不會這麼問的。”
“哦?漢王的意思,是說我問的過於直接了嗎?若是你們華人,會很含蓄的問,然後你也很含蓄的回答,您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司徒先生,難道您不覺得,我們兩個人站在一起,本身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嗎?”朱崇禎莞爾一笑,“您是美利堅人,卻生在杭州,中華的天堂之地,爾後更是長居在這裡,只怕以後也會在此終老;而我呢?我算是中華的皇族之後,卻生在南洋,長在夏威夷,這次回到故國,也可說的上是初履故土。可一回國,就要改變中華千年的道統,換上美利堅的舶來品。司徒先生不覺得,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嗎?”
這番話,倒是引起了司徒雷登的思索,也勾起了他的回憶。這司徒雷登,本是美南長老會的傳教士世家,其父司徒爾1868年便隻身一人來到中華傳教。司徒雷登在杭州出生,也在杭州度過了自己的童年。11歲回道美利堅弗吉尼亞州,竟然被當地人笑爲怪物。如此過了幾年,司徒雷登愈發的思念中華,最終還是回到這裡,回到了出生之地。
“我覺得,我更像是一箇中華人,而不是美利堅人,”司徒雷登說道:“雖然我有着美利堅人的外貌,但骨子裡,我是一箇中華人,我信奉的是基督教,但我也喜歡中國的儒教。漢王呢?難道漢王在夏威夷待的久了,喜歡上了美利堅的文明瞭嗎?”
“司徒先生覺得呢?”朱崇禎笑着反問道。
“漢王行事,我覺得很是奇怪,”司徒雷登似乎並不在意這場談話被朱崇禎引着,“我也採訪過很多總統府的人,很奇怪的是,我覺得,他們對中華自身的文化並不熱衷。便如漢王所說,我是一個洋人,但我卻覺得,中華的文化是好的,有一種很敦厚的感覺,像岩石,卻是生滿了綠綠的植物的岩石,內核是堅硬執着的,外面的那一層,卻是可以隨物浮沉,和光同塵。這是一種很古老很有魅力的文化。但是總統府的人,他們中有很多的舉子秀才,是這片土地上的驕子,但他們卻痛恨自己的文明。”
“這場革命,是漢王在武昌引發的。而且我聽張筱齋先生說,漢王早在革命之前,便囑託他主持創制憲法。仿的便是美利堅的共和總統制。然而我又聽人說,漢王在北京設立了國史館,設立了漢留館,這分明還是要守護自己的文明,而且似乎是漢王對這場革命,並不抱持什麼希望,纔會這麼做,所以,借今天這樣的時機,不知道漢王是不是願意,將這些矛盾的事情跟我這個洋皮膚的中華人說一說呢?”
兩人慢慢走着,說話間便拐過了好幾條弄巷。這中華的城市,若說的上一個古字,一般便有許多灰樸樸的顏色,牆是灰的,樓是灰的,便連那古木,到了冬天,也是有些灰色。
朱崇禎聽完司徒雷登這番花,忽然停住腳步,摘下頭上的風帽,右手拿着帽子,對司徒雷登做了一個紳士禮。
“司徒先生看我這身裝扮,可還像箇中華人嗎?”
原來今日朱崇禎並未穿着那身招牌式的朱衣明服,而是頭戴風帽,一身風衣西服,十足的美利堅貴族的裝扮。
“司徒先生說自己是洋皮膚的中華人。我呢?充其量算是一個半中半洋的混合人。若說血統,我是地道的中華人,還是中華的皇族之後;可細說起來,我卻是多年身處異國他鄉。對於故國來說,我是一個沒有承繼道統的人。中華的道統,在此一世我的身上,其實是已經斷絕了。其實不單是我,中華此時,恐怕也不能理直氣壯的說一聲,道統依然綿延茁壯。”
“如今辛亥年這場革命,說起來還是功利心作祟。掀開種種的名目,看到底,不過是求富,但富了之後又能如何。我朱明時,有一唐伯虎作詩,道盡求物之心。可物必有盡,物盡之後,又該如何呢?歐洲並美利堅,其實並沒有這方面的想象。因爲太短,又窮慣了,如今不過剛剛逞欲妄爲了百數十年,還未有經過什麼破敗的痛楚。這番思索,便只是東方有。不過恰巧此時,東方正值破敗,西方恰到勃興,一個暴發戶和一個破落貴族,恰恰遇到,倒是破落貴族要學暴發戶了。”
“我國人同胞,經這蒙元滿清兩朝,並我朱明亦是,民族之性已是卑劣至極。此刻即使我漢人爲皇,傾力數代,也未必扭得過這個劣性,這個劣性不除,說什麼,都是浮雲,都是鏡花水月。春秋節義,雖有教化之功,也有烈火之淬,不經試煉,怎麼能去除這根性。故,由他自去,是福是禍,全憑自身。我此來,雖引革命,那不過是浮面繁華,我此來,只興教化。”
“教化?”司徒雷登不解的問,“漢王究竟是什麼意思?”
“人非生而知之,孰能無惑?司徒先生知道這句話出自何處嗎?”
“韓昌黎的《師說》。”司徒雷登熟知中華典籍,這種程度的問題,自然難不倒他。
“人非生而知之,所以需要師長,”朱崇禎說着,忽然擡頭一看,旁邊卻正是一所學校,大門一旁的木牌上寫着“南京鐘英中學”幾個大字。他想了想,便舉步向學校那邊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接着說道:“有師長,便有教化,便有學制。不知司徒先生是否到過夏威夷,聽說過我在夏威夷創建的一葉書院?”
“這個倒確實不知。”司徒雷登跟着朱崇禎身旁,搖搖頭。
“一葉書院此時還未成形,司徒先生不知,倒是平常。不過,二十年之內,一葉書院必執天下教育之牛耳,司徒先生可以拭目以待。”朱崇禎有些自負。
“不知那一葉書院,究竟有何奇異之處呢?”司徒雷登登時有了興趣。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等這場革命告一段落,司徒先生可抽暇去夏威夷,親眼見上一見,便會知道究竟了。”
“這場革命,很快便要結束了吧?”司徒雷登笑道,“我們說了這麼許多,您還未回答我的問題。漢王,您可是對如今這民國臨時**,並不滿意嗎?”
“哈哈,”朱崇禎笑道,“司徒先生既然執意要問,我也不瞞先生。您不覺得,如今這南國,倒是比革命前,更加的混亂嗎?”
“中華的傳統,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南國**空負天下期望,卻難以收束會黨,長此以往,必然會將民衆的熱心與耐心耗盡,到的那時候,人心或許又會念起帝制的好了。”
“漢王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司徒雷登不滿的說道:“您雖然長在美利堅的國土上,但這太極功夫,卻十足的像個在中華待了許多年的官吏。”
“司徒先生說的是,也不瞞先生,我倒是真在夢裡做過許久這中華的官吏。”朱崇禎大笑道。
司徒雷登卻以爲只是玩笑話,他側頭想了一下,另問道:“中華的歷史上,像這般大王朝崩潰的,我印象中便只有漢朝了,我想請問漢王,您是不是覺得,中華以後也會來一場三國之亂,所以纔會設立漢留館呢?”
這司徒雷登,倒真是一箇中國通。朱崇禎暗暗想到。
“原來司徒先生也讀過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這等書,有什麼好讀?此書一開首便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這便是中華歷史走上了錯路,纔會有此態。看現今那歐洲的英法諸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我們此後正該學他們。三國演義這等書,最好永不再讀!”
朱崇禎和司徒雷登聞言看去,卻見一個與朱崇禎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倚在旁邊牆上,定睛看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