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信孺走後,屋中便只剩下了朱崇禎與袁世凱兩人。袁世凱久在宦場中打滾,一見這種情況,心中便知朱崇禎有絕密事情要與自己相商。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低聲對門外的守衛吩咐了幾句,守衛們答應一聲,遠遠的散開,更有幾人縱身翻上屋頂,遠遠守住,不過一會兒,已經將這間屋子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袁世凱回過身來,眼睛看向朱崇禎,看向這個掀起南方動亂,將中華最後一層面紗撕去,徹底打入政制變革楚漢紛爭的少年,心中有怒,有憤,有悲,有痛,卻更多卻是茫然與無力。他的大半生,都在帝制下閉目而奔,如今猛然到了民國,究竟該要如何,袁世凱的心中,實在是心中一點底也沒有。
“南下談判的人已經走了吧?”朱崇禎忽然打破沉默,向袁世凱問道。
“唐少川和嚴幾道早幾日便出發了,”袁世凱愣了一下,馬上回道,“南國那些黨人中,多有明曉局勢的各地聞人,已經允我做民國之主,不過孫文歸國之後,他們又猶疑起來,我只怕會再生波折。所以又派了楊皙子和汪季新暗地裡趕過去了。”
“和議不過是給天下一個交代罷了。項城放心,左右不過一兩個月,辛亥年終了之前,這天下權便會交在你的手裡。孫文那邊,自有我來遮擋。不過,先讓皙子和汪季新去探探路也好。”
聽完這話,袁世凱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皺着眉頭對着朱崇禎說道:“朱公子,袁某心中有些疑惑,還望朱公子不吝指教!”
“項城客氣了,門主與我紫禁成約,要將天下權交予你手,自是要將諸事替你一一平定,你若心中疑問,但說無妨,我自會與你細說分明。”
“這第一件事,”袁世凱想了想,卻問起了遷族之事,“我想知道,爲何公子一定要將良弼等人逐走?”
這話倒是將朱崇禎問的一愣,他本以爲袁世凱會問些什麼政財軍教之類的,沒想到,卻是這個。看來這袁世凱,果然非是常人能比。
“你可知道美利堅排華法案嗎?”朱崇禎笑道:“此刻讓良弼等人去,說到底,不過借他們皇族的名頭,給美利堅一個臺階,讓華人能夠順利進境。另外,也是把這些不安定的東西,遠遠的打發出去,也給項城你減少些麻煩。”
“若單是爲了讓美利堅廢除排華法案,不必這麼大費周折吧?”袁世凱追問道。
朱崇禎輕笑一聲,“禁錮在這裡,始終是抱殘守缺,有什麼用?如今我中華各地都有洋人橫行,他們能來,我們也能去,我中華廣大,唯一不缺的,便是人!項城記住,從現在起,時時刻刻,都要有計劃的放些青年出去,其中一些,更要將根深深盤踞在異國他鄉,以作將來之用!”
袁世凱心念電轉,已經明白了此舉之深意,不禁面容一肅,躬身答道:“公子放心,世凱明白!”
朱崇禎點點頭,“此事爲萬世長遠之計,皇族遷移,不過是障人耳目,我在夏威夷已經準備了數年,也備了好些人手,在歸國前,我已經將他們散了出去,等民國創立,局勢安定下來,自會有人前來尋你,告知你具體方略。”
說着 ,朱崇禎從懷中取出一面令牌,遞給袁世凱,袁世凱接過來一看,那令牌黑鐵做底,白玉爲面,顯然是極高明的匠人打造,玉面上寥寥數筆,卻是一匹背生雙翅的黑色天馬。
“這是我漢留令牌,將來若是有人持此種令牌尋你,你但可盡信!”
袁世凱仔細看了看,小心的放在懷中深處放好,爾後問道:“若是以後有事,我該如何去尋門主與公子?”
“今後國事,一委於你,在你有生之年,門主與我,都不會踏上中華之地,過問中華之事。凡是你放心決斷。若真有不明,到了迫不得已之時,可命人持令牌到夏威夷陳公館尋我。”
“世凱明白!”
朱崇禎笑道:“項城便只有這件事嗎?”
“民國創建,千頭萬緒。實不瞞公子,我心中並無定計。只能一如既往,閉目而奔。但中華千年以來的道統,是非成敗,均是要留在史書上的。如今清朝果然要亡,這頭一件大事,應當是修史。清史好修,但民國之後呢?國史應該如何記錄存續,世凱不明,依舊要請公子指點一二。”
朱崇禎聽到此處,已經再坐不住,長身而起,衝着袁世凱長揖至地。袁世凱驚起身避開,“公子這是要什麼?”
“秉筆直書,史家真言。這是我中華最異於西洋各國的道統所在。項城今日不問政局,不問財權,不問軍制,一心所向,均是爲我中華道統存續,這份心思,實在難得。我這一拜,你但受無妨。”
“慚愧,慚愧,公子謬讚了!”
“不知項城對西洋這黨人政制,有何見解?”朱崇禎沉吟了一會兒,卻忽然問向別處。
“當今世界最強,莫過於德意志。我看那德意志後來居上,聚地成國,也不到五十年,卻已經超越英法,躍居世界之巔。公子當年所譯諸書,我也曾仔細研讀。我見各國政治,愈是遠,愈是寬鬆;愈是近,愈是專統。倘論政制清明,英吉利爲上,法蘭西次之,德意志最下。而德意志卻能以專統聚全國之力,不數年,便能敗盡西洋諸國,可見中華方今之計,不是下放政權,而是政權集中,歸政於一人,橫看便效日本,縱觀便仿洪武。民國之實,在於憲法,在於民權,若是憲法成,民有權,則民國可大成。民權可下放於諸民,但政權必集於國家首腦於一身!”
“哈哈……”朱崇禎聞言大笑,這一笑,卻將袁世凱笑的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後悔。他方纔之言,確實誅心之極,本是他內心最隱秘之深思,便是載泓,袁世凱也不曾說出,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將心中所想,如竹筒倒豆,竟然完全交了出來。
“項城,實不相瞞,雖然門主將國事委任於你,老實說,我心中還有許多的不放心。你並未在各國遊歷,我深恐你在那資治通鑑的權謀之上迷了本性,但今日你所言,讓我已無掛慮。”
“你記住,六個字,虛議會,實握權。諸事可解!”
“方今多有士子以爲,西洋之制,已是進化之巔峰,完滿之至,再無可進益。民國創建之後,我中華道統自不免被人輕慢,漢留之業,局勢更比清初艱險萬分。漢留核心,便是國史。只要史家道統不絕,中華文化便可綿延。”
“我雖欲設漢留九業,但其中並無國史一業。我意將國史單獨列出,設國史館,不僅要存留民國之後諸事資料,更要培育史家人才,延續道統。”
“公子這般想,自是好。可究竟具體方略如何呢?”
朱崇禎哈哈一笑,“民國創建,政制變革,國事必然紛囂,項城當政之時,自無可慮。但其後呢?若要使史家道統不絕,便要棄了官修國史一途,也如國子監一般,改做官督民辦,如此方可避過政事變亂。”
“既然是修國史,何須要避政亂?”袁世凱有些不解,“歷朝更替,臣子雖要換盡,但史家衆人,卻是從來不易。史家修史,在於秉筆直書,任是哪朝天子,也不能以己意改國史,這是道統所在,天下皆知,何須如此?”
“民國說來,究竟是西制。項城在中華道統裡浸淫的久了,自然不知那輕浮黨人能做到何種程度。戊戌年變法不成,便要革命;倘若民國之後國勢仍然急切間不見效,只怕便會怪在道統上了。國史之業,不能因爲這一時的糊塗,而斷絕了。須知這等道統,一斷,便再難接續了。”
這一番話,卻將袁世凱的脊背說的陣陣發涼,倏忽間,他已經知道這前路便是履薄冰,稍一不慎,自己半生清譽,就將毀盡,青史上,必會是千古罵名。
朱崇禎略略停了一會兒,便又續道:“民國之後,只恐中華千古傳下來的這點政事道統,便會漸漸消亡。後來人若是一味崇洋媚外,只怕中華道統便危矣。所以青年出國之前,必須經歷漢留之業的培育。那清華學堂,便是要做垂範的。”
“但國史館不同,史家道統,是陽春白雪,居我中華道統之巔,是須要用熱血和寂寞來書寫的。古來世人,有熱血如何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寂寞,幾人還有熱血?歐風美雨之下,必定會有人,也如梁任公一般,譭棄史家道統。所以國史館須獨善其身,不言不語,不聾不盲,以這八字安身立命,延續道統!”
“世凱受教了!”袁世凱終於明白朱崇禎所謀,心中感佩,收起疑慮之心,恭恭敬敬答道。
中華此時雖國勢積弱,連東瀛日本也要忍氣吞聲,但其實在袁世凱心中,中華強盛,不過是遲早之事。但國勢由弱而強,在這千迴百折中,道統若斷,便縱是國勢強大,中華已非中華,又有何用?因此,此刻袁世凱見到朱崇禎重道統遠勝國勢,便知中華君臨宇宙之機,實是指日可待。
“不知這國史館館長一職,公子可有人選?”
“項城可是心中已有人選?”
“不瞞公子,清亡民立,便須設國史館和清史館兩處,但兩處實爲一處,以我所知,清史館館長可任趙爾巽,而國史館,湘綺先生一代大儒,可堪重任!”
這趙爾巽,此刻是盛京將軍,總督東北三省軍政,此人雖是進士出身,入翰林院做過編修,可卻以能吏之名播於天下,並不通曉史家道統;而湘綺先生,說的乃是湖南湘潭的王闓運,此人先後曾入過肅順、曾國藩之幕,少小天才,通曉百家,於經史兩道均有開創之舉,實在可稱清末之大儒。
這兩人,一爲能吏,一爲大儒,倒是極恰當的人選。誰知朱崇禎卻搖搖頭,“趙爾巽是能吏,雖不通史,可修史本就非能吏不可爲,尚可。湘綺先生究竟只是大儒,可任漢留業師,卻不能入國史館。”
“那公子以爲何人合適?”袁世凱見自己推薦兩人,卻被折中,不禁問道。
朱崇禎眼珠轉動,笑道:“此人倒是與你相熟,也是你的兒女親家!”
“公子可說的是……”袁世凱一驚,轉念間,便已經猜到,“是端午橋?”
“不錯!”
“可他是滿人,方今之世,各地都在驅滿。國史館是漢留核心,若是讓滿人主事,只恐天下士子,難服!”
“我便是要他們知道,民國之後的中華,是五族同心!漢滿蒙回藏,共爲中華一體。以後國家選拔能才,不問出身,只問德行!”
“但這終究難防天下悠悠之口啊!”
“既然項城如此擔心,我漢留便也留一人在國史館吧。”朱崇禎默了一會兒,說道。
袁世凱這才心中底定,他方要開口回言,猛聽門外腳步聲急,似有人疾奔而來,遠遠的幾個侍衛迎上去,將那人攔了下來。不過幾個呼吸間,外面領頭的侍衛李健生便遠遠高聲說道:“大人,南方有緊急軍情稟報!”
袁世凱一驚,回頭看向朱崇禎,卻見朱崇禎似笑非笑,點了點頭,袁世凱便高聲回道:“放進來!”
外面聽到聲音,不一會兒,李建生便推門進來,手中捧着一疊紙,快步走到袁世凱身前,遞了過去。
袁世凱伸手接過,打開一看,卻是幾封電文,他急速翻看了一遍,臉上怒色一閃而過,手微微抖了幾下,便平復如常,將電文恭恭敬敬遞給了朱崇禎。
“孫文宣誓就職中華民國總統了!”袁世凱說道。
朱崇禎接過電文一看,卻是孫文就職的通電和總統誓文,朱崇禎略略看了幾眼,便一把丟在旁邊桌上,“歸國還不到七天,就敢高居總統之位,這一顆功名之心,也太急切了。項城,看來北京我待不了幾天了,等夏威夷的人才資金到了,我要親自回南國,收拾一下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