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飛瀑之前,有一小亭,飛檐石凳,八角玲瓏。紫微帝一直將朱丘帶到亭中,方纔安坐下來。
紫微帝袍袖一揮,一套茶具憑空顯現在亭內石桌上。朱丘取過,麻利的製出一小壺茶來,爲二人斟滿。二人細細的品着茶,看着眼前水落雲起,兩自沉吟不語。
時有微風吹出,送來一簾細雨,打在朱丘臉上,頓時讓他有種淡淡的涼意。
“不知道這第三層的試煉,又是什麼?”朱丘被細雨一激,不由問道。
紫微帝笑笑:“你既已過了這兩層試煉,已是無憂。這第三層,不過人事罷了。你要去,那就去。至於去何處,那要看你自己能不能尋到了。”
朱丘聞言一笑,站起身來,對紫微帝說道:“既是如此,帝君且稍坐片刻,丘這便去了。”說完,朱丘一提身,縱向眼前潭水,腳下連踩潭面,到飛瀑之前時猛然一頓一踏,人已躍入飛瀑之中。
那飛瀑之後果然有一入口,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來到一個幽深廣大的洞窟之中,只見前方數步,一條棧橋直入深暗之中,不見盡頭。棧橋旁一座石碑沖天而起,朱丘擡頭望去,一晃眼間,已知前因。
原來這寶物,大有來歷,本是盤古用來切分天地的大斧。盤古身化萬物之後,便爲鴻鈞道人所得,鴻鈞道人並無盤古一般的神力,用不得那巨斧。便請女媧將巨斧煉化,重鑄爲十二神兵,其中一把後來爲紫微帝業師所得,兵以人名,便喚作紫皇刃。
紫皇在諸仙之中,最是憫人。爲消天下紛爭,抽取自己的一魂兩魄,度入紫皇刃中,每逢人間遭逢劫難之時,便揀選命主,助其持紫皇刃衛護生靈,以度塵劫。
朱丘看完,不置可否,舉步踏上棧橋,棧橋之上,幻象暗布。這些幻象,不過是紫皇設下的一些題目,舉凡刀槍劍戟琴棋書畫之類,這些微末小術,朱丘經歷數重輪迴,自是不懼。漫步棧橋,一一通過。
那棧橋朱丘本以爲很長,卻是不過百十步便到盡頭。棧橋歸處,只有一個狹長的玉匣,不過數尺,晶瑩溫潤,顯然珍貴之極。朱丘看到玉匣,卻是心中暗笑,果然這第三層試煉,簡易至極。與前兩層相比,簡直如同兒戲。
於是朱丘伸手便衝那凌空一掀,匣子猛的打開,光芒隨之流轉虛空,落英繽紛。接着一道白光從匣中躍入空中,劃出一弧。朱丘探手一抓,將白光握在手中。便在此時,朱丘突覺頭腦嗡的一下,一股神識從刃中潛出,直向他侵來。朱丘甩手想扔掉紫皇刃,卻發覺紫皇刃像粘在手上,根本無法甩脫。這股神識越聚越濃,凝成一魂兩魄,浸入朱丘身中。
朱丘大叫一聲,雙手亂揮。手中紫皇刃鋒利無比,一下就割斷了棧橋,朱丘只覺腳下一空,便向深淵墜去。
這時朱丘已經顧不得了。他只覺紫皇的一魂兩魄在身體裡逐漸蔓延開來,他才恍然驚覺,這紫皇,原來竟是要奪舍而居!想借他朱丘的身體而行這未來之事。朱丘頓時心中大怒,這紫皇師徒,當他朱丘是什麼人?只是給他們祭祀的供品嗎?
朱丘大怒之後,緊接着心中卻是一靜,雙目一合,凝住心神,要將這紫皇的魂魄轟出體外。但這是何等困難!這紫皇,本就是上古神人,雖然刃中只有其一魂兩魄,但千百年來,它又是吞噬了無數資質不下朱丘的魂靈,神識之強,並不弱於紫皇三魂七魄的全體。朱丘在不察之下,又是失了先手,只得先守住靈識一隅,苦苦煎熬,等待着一線生機。
兩人在朱丘體內一陣翻天覆地,紫皇魂魄雖得先手,但是朱丘卻是主場作戰,佔得地利,兩人一時相持不下。驀地,紫皇魂識叫道:“我入你身,只是要助你一臂之力,你何苦相抗?”
朱丘冷笑回道:“我自是我,何須有你?”
紫皇魂識怒道:“千百年來,並無一個相抗。都歡喜讓我進去,你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娃兒,我倒要看看,你能抗到何時?”
說着,那紫皇神識,祭出以前諸多試煉者的靈識,合在一處,一併向朱丘打來。
朱丘只覺神識如潮水滾滾而來,一浪高過一浪。他漸漸有些支持不住,只能逐漸退後,守住一點靈識,築起四維高牆,任他風高浪急,卻是暫能巋然不動。
兩股神識在朱丘體內反覆交手,卻是朱丘漸漸處於下風。畢竟朱丘雖也曾數歷輪迴,但本體卻是七歲孩童,靈識本就爲足夠堅韌。在這紫皇渾厚的靈識攻擊之下,四維高牆如螻蟻潰堤,龜裂崩壞。
朱丘只覺腦中轟轟隆隆,逐漸已喪失了對軀體的控制。在這虛空之中,翻翻滾滾,墮入深淵。
難道,這便是命運的結束了嗎?
倏然,朱丘身形一滯,雙目一開,一聲長嘯,張口一吐,一股紫氣綿綿而出,在空中凝成一魂兩魄的形狀,魂魄轉身欲逃,卻被朱丘左手一把擒住。
原來在瀕死之時,朱丘只覺靈臺方寸之間,彷彿有一物爆裂,頓時自己的靈識茁壯數百倍,一下便將紫皇的魂魄逼出體外。
紫皇魂魄笑道:“你能奈我何?這片虛空,本我所開創,你若動我一毫,這空間都會塌縮,你也會變作齏粉!”
朱丘冷眼看着紫皇魂魄,卻不明白,這傳說中最是憫人的紫皇,爲何魂魄竟是這般!卻又不知,這千百年來,又有多少如自己一般的人被這廝奪舍喪命。
朱丘冷眼看着這紫皇魂魄,像是看着一個荒謬至極的信仰。良久,朱丘一嘆,左手一攤,將那紫皇的魂魄放開。
紫皇魂魄在空中嘿嘿冷笑幾聲,方待說些什麼,朱丘已自長吟道:
“神亦何歡?人亦何苦?天數始終,究竟茫茫!”
話音一落,右手紫皇刃凌空虛斬,已是將紫皇魂魄砍作碎片。
這虛空一頓,霎時錯亂扭曲,變幻無數,最後竟然仿若碎屑,簌簌剝落。
朱丘手握紫皇刃,在這行將塌縮剝落如泥的的虛空之中,仰天長嘯……
驀地,虛空突然現出一隻巨大手臂,憑空一握,便將朱丘護在手中,接出這崩塌的空間之中。
朱丘回過神來,卻見自己已經坐在紫微帝的對面,飛瀑流溪,和風細雨,一應如昔。朱丘細想方纔,只覺恍然如夢。
“那一魂兩魄是真的麼?”朱丘不禁問道。
“當然。”紫微帝淡然一笑。
“我斬殺你師傅的魂魄,你不尋仇?”朱丘再問。
紫微帝昂首大笑:“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如你所說,始終輪迴,終歸茫茫。紫皇魂魄已歷萬年,當有此劫,你不過是一個應劫的小小孩童,我尋什麼仇?”
朱丘一時無語,片刻間,自己亦是忍不住灑然大笑。一時間,只見這山谷之中,流溪之畔,一壯一少,仰天大笑。
良久,紫微帝止住笑聲,正顏對朱丘說道:“你這廝也好不曉事,你可知紫皇通曉天地,知過去未來,千年以降,凡是受這試煉的,莫不歡喜紫皇的魂魄入體。你畢竟年紀太輕,不知這其中好處,竟然斬魂滅魄。鄭人買櫝還珠,比起你來,可真是雲泥之別了。可惜!可惜!”
誰知那朱丘說道:“能知過去未來,誰人不想?我雖年幼,亦曾歷經三十六道輪迴,知在這人間世,求知之苦,求生之艱。能知過去,便無所不知;能曉未來,便無往不勝。然有所不知,有所不爲,纔可爲人。我以後還要做人,揹着這個過去未來做什麼?
求知之途,譬如穿越層層門戶,一扇開,復見一扇,重門疊戶,永無窮盡,至死仍不可窮盡而念念不忘,此樂何極!
而那慷慨節義,逆流赴死,雖千萬人亦往而不悔者,雖稱不識時務,但卻是何其壯美!
仙有仙途,人有人道。丘不過天地逆旅間一過客,百代光陰一微塵,不過求這一生,隨心所至,率性而爲。如斯,足矣。”
紫微帝仍是一聲長嘆,說道:“你如今年幼,並不知這世間萬苦。你我不必多說,等你嘗過這世間的諸般滋味,我再尋你。”紫微帝停了片刻,似在思索什麼,又說道:“這紫皇刃,本與我師魂魄相連,能任意變幻。現今我師魂魄已滅,它也不過是個比較鋒利的兵器罷了。我這裡有它的使用秘法,你拿去仔細參研吧。還有這一張琴,”紫微帝伸袍袖在石桌上一揮而過,桌上現出他方纔彈奏的那把古琴,“此琴名繞樑,本是許久之前我下世歷練時所得之物,你我投緣,今日就索性送給你吧,你好生珍重。”
朱丘站起身來,鄭重的接過秘本與古琴,那秘本還好說,古琴卻與他身量相仿,端的是攜帶不易。紫微帝視而不見,又言道:“今日你我之緣已盡。此刻你家中遭逢大變,你且去經歷,紅塵繁蕪,不要忘了你今日之言。”說完,紫微帝便身形化作飛煙,渺渺而去。
朱丘不知紫微帝話中所指,並不着急,反而坐下身來,細細看那紫皇秘法。不料剛看了幾頁,便覺心驚肉跳,一擡頭,忽看到那飛瀑之上,人影晃動,卻是正演那方府滅門慘事。朱丘凝目看來,不禁心中驚怒憤急。忽見那光影之中,載泓三人已奔到佛堂之前,母親口角帶血,正與一黑髮老者相鬥,另有一白髮老者,縱身至佛堂門前,並指如刀,向那昏迷的明空和尚斬去。朱丘見狀,再也按捺不住,長嘯一聲,紫皇刃握於手中,凌空一劃,割破虛空,身形跟着一縱,脫出這紫皇虛境。
這百年以計的恩恩怨怨,終究還是要在朱姓與清室間做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