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十六鋪,新舞臺大戲院,一出單刀會正唱到了緊要處。
“看了這大江,是一派好水呵!”臺上關公面如重棗,眉似臥蠶,扶髯看江,在那裡鏗鏘念道。
又唱: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着這數十人,駕着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徐行幾步,念:“好一派江景也呵!”
緊接又唱:“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
長吟一聲:“這也不是江水,”
高唱一句:“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鼓點一頓,胡琴相伴,這一聲綿長悠轉,如月出高雲。臺下的聽客們便轟然叫了一聲“好……”
“潘老闆這戲,可是越來越好了。”一個穿着長衫的富貴男子說道。
“可不是,果然是良師出高徒啊。”另一個西裝革履的人也讚道,“聽說了嗎,這城廂已經被革命黨人佔了。”
“是嗎?”那長衫男子吃了一驚:“剛纔雖然響了些槍,但又見這十六鋪商店如常,城門也沒關,便以爲是捉賊,想不到這日頭還沒落下去,這城廂竟然已經不姓清了。革命黨好快的手腳!究竟是些什麼人?如何能這般神通廣大?”
“呵呵,”西裝一笑,“什麼神通廣大,不過是謀劃多年,臨機又佈置周密罷了。你不知道吧,那領頭的,是台州的王家兄弟,我與他們打過幾次交道,這兩人,都是正兒八經革命黨人,又是從軍校出來的,在這江浙一帶,經營了好幾年了,上海灘上上下下的軍官,早就被他們混的熟了,一聽是他倆領頭,便都舉白旗附義了!”
“這王家兄弟真厲害啊!”那長衫嘆了一句,緊接着看到臺上到了妙處,不禁又大喝一聲“好!”
過不多久,這一出單刀會便唱到了終場,在衆人的彩聲中,飾演關公的潘月樵搖搖擺擺的乘舟進了後臺。
一到後臺,他便一眼看到了正在這裡等待他的好友範更新。不及卸妝,潘月樵便問道:“怎麼樣?張士珩降了沒有?”
範更新搖搖頭,說道:“這廝說什麼自己世受國恩,幾個哥哥都是爲滿清盡忠而死,自己不能給張家蒙羞,拒不投降。”
“真是冥頑不靈!”潘月樵低聲罵了一句,“王幹事怎麼說?”
“今晚六點動手,強攻江南製造總局!”
潘月樵拿起案上的懷錶,看了看,“現在不到四點,還來的及,我還有一出串場,等唱完了,咱們一併過去。”
範更新點點頭,“我出去買點吃食,咱們路上墊墊。江南製造總局牆高門厚,恐怕要打上一夜。”
潘月樵呵呵一笑,便自去卸妝上妝,範更新轉身出門,向城廂的王記點心鋪而去。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不一會兒,天色黃昏,清風徐來,潘範兩人踩着落日餘暉,伴着江水粼粼,一邊吃着點心,一邊向集合地走去。
“你知道嗎?”範更新三口兩口吃完一塊點心,突然說道:“上海的同盟會現在歸陳其美領導了。”
正吃得到一半的範更新驚訝無比,連忙三兩口咽掉嘴裡的糕點,“怎麼會是他?田桐袁希洛居正不是都在上海嗎?再說華興會的黃興和宋教仁也在啊?再怎麼輪,也輪不到他呀!”
範更新一笑:“田桐他們去了武昌,黃興也去了。宋教仁在洪字會館和張先生起草憲法,脫不開身。要是他們在,江南製造總局今日也就攻下來了。山中無老虎,可不就是猴子稱大王了嗎?”
潘月樵嘆了口氣,“這陳其美可真差多了,不學無術,一身的江湖氣,他會什麼?”
“我倒是覺得,他只有兩樣不會,”範更新哈哈笑道,“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兩人一邊打趣,一邊胡亂吃完了點心,看看時間還富裕,便慢慢的溜溜達達向集合地。
集合地在江南製造總局附近的南操場,等兩人到的時候,南操場已經人聲如沸,早早的點了許多亮子油松,照的四下亮如白晝。守衛的士兵見兩人過來,一拉槍栓,喝問道:“什麼人?”
“光復會會員範更新(潘月樵)!”
“口令!”
“華興!回令!”
“光復!去那邊領取槍械,一會兒便要出發了。”衛兵大聲對二人說道。
兩人聽到衛兵的話,便急忙去前面領槍,誰知兩人剛領槍在手,便聽到遠處槍聲大作,回頭看去,見江南製造總局方向,已經是火光沖天,喊聲如雷。
正在那邊計議攻打方案的王文慶,聞聲擡頭,見到火光,大怒道:“是誰擅自出擊的?”
李顯謨也十分驚訝,此刻光復軍與商團都在南操場整軍,這上海灘,還有哪處人馬這麼踊躍?
不一會兒,在江南製造總局那裡監視的探子便傳回了消息,同盟會的陳其美,夥聚了一些會黨,約有數百人,正在那裡攻打江南製造總局。
“胡鬧!”李燮和也怒道,“就是爭功,也不是這麼個爭法!”
李顯謨嘆了口氣,“還是別說了,趕緊領軍過去吧。”
要說這同盟會的陳其美,在上海灘,也算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無他,此人乃是青幫的大頭目,手下百十號嘍囉,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也因爲這個原因,辛亥年六月的時候,宋教仁創建中部同盟會的時候,便請陳其美這個上海灘的地頭蛇,做了庶務部長。其實不過是掛個名而已,兩湖早有共進會與文學社,而東南諸省一直就是光復會在經營,哪裡還用得着中部同盟會指手畫腳?陳其美識相的很,雖做了這庶務部長,卻一如往常,流連花街柳巷,秦樓楚館,尋些人生得意,聯絡會黨之事,卻看也不看。
但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之後,陳其美便在心中有些蠢動。上海商團人多勢衆,他便想借其力發難,不曾想自己顛顛的過去,那商團總頭領李平書一句“陳其美何許人也”,見也不見,便讓管家把他打發了。今日這一整天,陳其美眼睜睜看着李燮和、王文慶和李顯謨輕輕鬆鬆便光復了閘北和城廂,簡直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他的心頭就有些着急,這上海灘華界馬上便要完全光復,可自己還寸功未立,這如何能行,自己可還想着做這上海灘的都督呢。
於是,他便在黃昏前糾集了一些幫衆,大碗的喝了一些酒,衆人的胸脯便都拍得響噹噹的,口中都說,要幫陳大哥搶在光復軍和商團之前,拿下江南製造總局,讓那些光復會的人好好看看,這上海灘究竟誰的拳頭最硬!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跟陳大哥爭這都督之位。
說起來,這陳其美,畢竟也是留過東洋的人,指揮起來倒是似模似樣, 他令高子白引一路幫衆,經望道橋向製造局大門進攻,此一路看着人數衆多,聲勢熱鬧,其實不過是佯攻,虛晃一槍。真正的殺招,卻是由陳其美的保鏢劉福標,率領百十個身高體壯的幫衆,也學光復會,號稱敢死隊,從斜橋直撲製造局後門西柵。乘着製造總局放工的時候,偷偷從西柵欄貓腰向總局後門潛去。
衆人一到後門前,便按着陳其美的吩咐,七手八腳的扔出幾枚手**,大喊幾聲,就向前衝去。
劉福標以爲,這幾枚手**扔出去,製造總局的人肯定會豎起白旗,乖乖的把門打開,就像今天在閘北看到的那樣。沒料想,等手**的煙霧散去,卻見製造總局的牆頭上,站着一排兵丁,爲首的一個軍官,大聲喝叫,叫他們退回去。劉福標以爲他們不敢開槍,不過虛張聲勢,便大喊一聲:“兄弟們,跟着哥哥衝啊!”
那軍官見下面的亂民仍然向前狂奔,絲毫不理會他的話,也有些怒火,便讓人放了一排空槍,再次警告一下。見仍有些人不加理會,這才命令守衛的兵丁們,實彈密集射擊。
這一下,敢死隊中登時便有十幾個人倒在了地上,七八個還在地上胡翻亂滾,大聲叫疼。
這一下,再也沒有人充英雄好漢,便轟的一聲,哭喊着往回飛奔,這退後的氣勢,比起剛纔的衝鋒,不知強了何止千萬倍!
其實,倒也不能怪罪這些人什麼,實際上,陳其美組建的這一支敢死隊,十中七八,倒是鎮揚幫的理髮師。你讓他們扔下剃頭擔子,拿起槍桿,冒着槍林彈雨往前衝,實在有些強人所難。要知道,這些人中,哪個不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幼兒的普通漢子?讓他們跟着街頭鬥毆,壯個聲勢,自然沒有問題。要他們將生死置之度外,拋頭顱,灑熱血,學那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所爲,實在是太高看他們了。
這敢死隊的人,一直退到南門的望道橋一帶,才停住腳步,一屁股坐到地上,任憑陳其美如何威逼利誘,就是不起身。你就是罵遍他的祖宗,他也情願把頭塞到褲襠裡。
王文慶等人率兵來時,看到的,正是這種場景。有人忍不住,噗嗤一下便笑了出來,緊跟着大家便都鬨笑起來。
這笑聲,彷彿無形的鞭子,狠狠的抽在陳其美的臉上。他怒道:“笑什麼!有什麼值得笑的!我們這是在革命,你們在嘲笑革命嗎?!”
李顯謨畢竟和陳其美有些交情,便打了個圓場,“英士率軍不顧生死,搶攻製造局,實在勇氣可嘉。製造局牆高門厚,佔據地利,有些挫折,也在所難免。此刻我們大軍已至,一定好好教訓一下張士珩,好歹給英士出這口惡氣。”
一旁的尹銳志卻笑道:“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瓦肆勾欄,爭風吃醋,纔是你們青幫耍威風的地方。這兩軍對壘,陣前搏殺,還是要看我們光復會羣英的!”
那陳其美,氣量狹小,最受不得激。見尹銳志不過雙十年華的弱小女子,都在那裡嗤笑他,不由怒火上衝,大叫一聲:“不用你們光復會人動手,今日,我陳其美倒要看看,這張士珩,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說吧,也不再鼓動那些敢死隊員,扭頭便想製造總局大步走去。一旁的李顯謨趕緊拉住他,勸道:“英士,切勿動怒!製造總局裡槍彈充足,又易守難攻,我們須好好計議一下才是。你一個人,又能去做些什麼呢?”
說來,這李顯謨也是好意,但此刻陳其美惱羞成怒,怒火上頭,已經是分不清好壞,他怒叫道:
“今日我偏要一個人去!倒要你們各位都看看,我陳其美,今日是怎麼唱這出單刀赴會的!”
一語說罷,他一把甩開李顯謨,疾步便向製造總局走去,一旁的李顯謨連連跺腳,眼看再也攔阻不住,便趕緊讓高子白跟着,好有個照應。
過了不多時,還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聽製造總局高牆上一個兵士大聲喊道:“我家總辦大人說了,要打便打,不要再送這種無知小兒進來,白白惹得旁人笑話。”
一句話,將光復會人說的全都大笑起來。尹銳志更是笑得花枝亂顫,“早說讓他別去丟人現眼,偏偏不聽,這下好了,讓滿清徹底看了回笑話!”
李燮和大笑着搖搖頭,轉頭對李顯謨問道:“英石,你看現在,我們是即刻搶攻呢,還是你再進去勸勸?畢竟你也是製造總局的提調。”
正在衆人笑鬧之時,忽然上海道署的總賬房朱佩珍的管家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遠遠的就衝着李顯謨喊道:“急報!急報!兩江總督已命南京、松江兩地的新軍向上海進擊!並傳下號令,無論革命黨人還是商團團員,全部就地正法,格殺勿論!”
聽到這個消息,衆人立刻便緊張起來,領頭的幾人互相看看,王文慶一下拔出短槍,凜然說道:
“勝敗存亡,在此一舉。今夜就是舍了這條命,也要攻下江南製造總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