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宋教仁與居正急匆匆的趕到涵芬樓,見一樓售書的店門外,早已擠了無數的人頭,平時儒雅敦厚的讀書人,此刻竟是像那些市井之徒,一個個擠的滿頭大汗,都大聲叫着裡面的書童,叫喊的內容,倒是出奇的一致,都是在讓書童給自己留下一套。
居宋二人看着眼前的場景,都跺腳直嘆。本來這幾年商務館編譯所的譯書,都是有着固定的日子,每月的初一或者十五,一般就是出書的日子,即便這兩天不出書,也會貼出告示,說明將會在某日某時準時發售。有時還要精確到刻數,自從洋人的懷錶普及之後,更是常常要精確到分,以便衆人能夠過來搶書。要知道,這商務館的書,雖然每一版都是校勘嚴密,刻印精美,但先睹爲快的感覺,卻只有第一版才滿足的最痛快。
可是不知怎的,一到這辛亥年前後,商務館編譯所的譯書,竟然越出越慢,先是兩三月才見一套,後來到了這最後一套的時候,居然四五個月不見蹤跡,每逢初一十五,貼出的告示,都是日期待定四個字,直讓人等的心焦,衆人也暗自猜測,究竟這最後一套,會是翻譯的什麼。因爲前面的九十九套,分門別類,竟是宏括世間萬物,人間百態,舉凡經濟哲學等諸般大道,數學物理諸般術業,竟是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今日這百套圖書,終於完滿。但這第一百套,出書之時竟是如此突然,既非初一,也非十五,竟是在這八月廿四日上午,突然就發售了。真是讓人措手不及!
居正與宋教仁站在人潮後面,踮起腳來看,可還是隻能看到前面人的脖子——因爲前面的人,也在踮着腳看!忽然前面傳來一陣失望的嘆息之聲,兩人心裡一涼,心道:完了。
果然,前面的人向後傳話,說今日這第一版的書,已經全部售了出去。後面的人依舊不肯散去,只恐是謊話,但是不一會兒,最前面的人已經開始轉身離去,衆人才一邊搖頭嘆息,一邊戀戀不捨的離去。
在離去的人潮中,袁希洛與田桐卻優哉遊哉的晃了過來。兩人見先到的居正與宋教仁一臉沮喪,在那裡垂頭喪氣,心中不免好笑。
袁田二人走到居正和宋教仁的前面,明知故問道:“兩位,這次商務館出的書,是哪國何人所著?可否借給兩位老哥一觀?”
居正擡眼瞪了袁希洛一眼,長嘆一聲,卻是不想說話。
袁希洛哈哈一笑,昂首走進涵芬樓一樓的售書鋪子,對着裡面的書童說道:“我是袁希洛,剛纔與筱公通了電話,請留了一套書,我現在來取。”
書童不過十五六的年紀,對着袁希洛一躬身,說道:“館主已經吩咐了。您要的書已經留好了,請在此稍等片刻,一會兒便給您取來。”
說話間,已經有另一個書童將書捧了出來,輕輕放在店門一側的書桌上,利落的鬆開外面防塵的絲綢,袁希洛這時定睛看去,只見書桌上疊着厚厚三大部,他走到書桌前,從書盒中抽出最上面的那部書來,封面上燙金赫然寫着“1787年聯邦制憲會議記錄彙編”!才見書名,袁希洛已經是狂喜萬分,田桐剛剛傳來消息,武昌光復,若是各地紛紛響應,不過數月之後,必定就是議定中華憲法之時!這書,可是來的太及時了!這數月間,須要好好下一番功夫,看看美利堅人,是如何制定出共和憲法,以備斯時之參考!
袁希洛正要細看,冷不防書被人一下子抽去,他頓時大怒,猛回頭看去,卻是宋教仁!宋教仁與居正二人並肩而立,將書捧着二人中間,看到書名,也是面露狂喜之色,二人這些年在日本,精研法律,對這美利堅三權分立的憲法,尤感興趣。此時見到這憲法創制過程的記錄,如何不歡喜的手舞足蹈!
宋教仁是個急性子,看到書名,這便就要打開來讀,不想書還未切邊,急切間竟翻開不得。
旁邊的書童見狀,向袁希洛問道:“先生,請問您的書,需不需要切邊?”
袁希洛彷彿受了侮辱似的,狠狠的瞪了宋教仁一眼,說道:“不需要!”
旁邊田桐倒是沉得住氣,他走到書桌前,從書盒中抽出第二部,見上面也是幾個燙金的大字“1787年聯邦制憲會議記錄彙編”,底下是三個小字:“第二卷”,旁邊依着規矩,寫着“馬科斯•法蘭德彙編;朱方生譯”。田桐點點頭,輕輕翻開,放眼向目錄看去,忽然看到目錄的最後一行,分明寫着“譯者自述”四個字!
田桐一驚,這朱方生是何人物,衆人皆不知曉,這些年來無數人問過商務館,可商務館之人均是搖頭不知。後來中興老臣張之洞也派他的師爺前來動問,可是仍被張元濟一句無可奉告擋了回去。這朱方生,也就成了一個謎,有人說他是張元濟與幾個留過洋的人共用的筆名,也有人說,這朱方生是個外國傳教士,更有人說,這朱方生,就是張之洞身邊的那個翻譯,當然,這最後一個傳聞,後來就不攻自破了。
此刻百部書成,朱方生終於露出廬山真面,這怎能不勾起田桐心中的好奇心!田桐一時急切,隨手將手中的書扔在桌上,就去取最後一部。
那厚厚的第二卷砸在桌上,“砰”的一聲,驚醒了另外的三人,三人見田桐只是略翻了一眼譯書,便急切的去拿最後一部,都有些驚訝,隨後宋教仁也翻開了目錄,看到了最後一行,竟是也“哎呀”一聲,趕緊湊到田桐身旁,想看看這譯書的朱方生,究竟是誰!
四人擠在一處,都目不轉睛的看着田桐書中的書,一個個望眼欲穿,田桐更是激動的手有些發抖,朱方生,朱方生,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若你也是炎黃子孫,漢人一脈,爲何不用你的學識,來救救處在水深火熱中的國家,處在這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中的民族?爲何你只是躲在深處,躲在暗處,埋頭翻譯這西洋的一套套書?連真實的身份,都不願意讓人知道?
袁希洛這時,倒希望書是切過邊的了,因爲那樣,翻起來會快很多,好在譯者自述是在最後,直接從後翻起,翻過後記,便看到了譯者自述。
“朱方生,本名丘,字方生,安徽鳳陽人,前明朱氏後裔也。記事九年來,見國勢日衰,外有夷狄侵逼,內有民族紛爭,只恐東晉五胡亂華之事重演,又懼南宋亡國滅種之禍再臨。思之再三,唯有先渡新血,強民之智,再圖國之奮發。遂與張公相約,譯作西洋經典百套,以諮我中華智慧之士參鑑。然冠禮之後,更見中華國勢難支,中夜長涕,自號崇禎,以志國仇家恨。”
“諸位若見此書,則武漢三鎮,已重入我漢家之手,丘別無所期,惟願諸位能深讀此書,以備他日創制中華憲法之需,但有些許借鑑,則丘百日心血,便算有功……”
朱方生,竟是那朱崇禎!朱崇禎,竟是這朱方生!
田桐看罷,只覺天旋地轉,頭腦有些發暈,雖然在武昌城中之時,便知這朱崇禎,非是常人,但絕對沒有想到,居然……居然如此苦心孤詣!
那三人看罷,想起方纔同興酒樓上田桐所言,再看看此時田桐的模樣,心中也是驚訝無比,這譯書的朱方生,倘若真是田桐口中所說的朱崇禎,那這人,可真真是個絕頂的人物!便說有經天緯地之才,也不算過譽。
袁希洛更是想起方纔田桐在酒樓上所說的那句話:“我倒希望,他是來複闢朱明一朝的!”倘若這朱方生與那朱崇禎,真是一人,便是他來複闢,自己也是應該擊掌相慶的!
好一會兒,田桐的情緒,逐漸平復了下來,他見涵芬樓的書童,依舊在旁靜靜的侍立,便問道:“我想請問一下,你家館主,張菊生,現在何處?”
那書童微微一笑,反問道:“先生有何事要見我家館主?”
田桐恭敬的回道:“想請教一些方略!”
書童仍舊一副笑臉,“先生莫不是想問那朱崇禎之事?”
田桐一驚,“正是!”
“你四人應是同盟會的幹事吧?”那書童臉上依舊一副笑容,“館主早知道你們會問這些舊事,他已經在公共租界洪字會館,等着諸位了!”
田桐又是一驚,心中再想起朱崇禎在武昌的算無遺策,心中的景仰,又深了幾分。他對另外三人說道:“你們要不要跟我前去,看個究竟?”
宋教仁與居正雖然頗想先坐下來,把那制憲會議記錄彙編一睹爲快,但也知道,如今弄清這朱方生的真實身份和目的,纔是當務之急。兩人都是微微一嘆,將書放入書盒。袁希洛也不取書,仍舊將書寄放在這裡。四人轉身出了涵芬樓,直往公共租界而去。
也在同一個時刻,旅居這大上海的各地聞人,得到消息,也紛紛往公共租界洪字會館而來。一時間,這小小的洪字會館,竟是成了各省聞人代表的初會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