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一場暴雨,將這武昌城中洗刷一新。街道上乾乾淨淨,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那流過的血,已經沒有了半點痕跡,只有城門樓上高懸的三個木籠,還在提醒着來來往往的百姓們:昨天,又有三個亂黨份子被總督大人梟首示衆了。
一夜的功夫,這總督衙門便抓了數十個革命黨人,在這武昌城與漢口鎮的革命機關,更是被抄了個乾乾淨淨。瑞徵看到這般成果,心裡十分得意,便立刻擬了一道摺子,寫着“弭亂於初萌,定亂於俄傾”,竟是向朝廷報喜邀功去了。他卻是絲毫沒有覺察到,因着他這一夜的舉動,武昌城中,已經是風聲鶴唳,暗潮涌動,大變只怕就在頃刻之間了。
但就像昨夜的那場雨一樣,在沒落下來之前,總是晴晴和和,雖然天剛擦明的時候,暴雲四起,塵霧遍地,天象有些異變,但轉瞬就正常的很。到了清晨時候,一場透雨落過,空氣清新,碧天萬里,正是讓人神清氣爽的好日子!工程營的兵士們,此刻三三兩兩的聚在操場上,又跟平常一樣,開始聊些閒話。不過今天的閒話,倒是不那麼閒。
“聽說了嗎?昨兒共進會的人,在漢口弄**,不小心炸了一顆,把黨人名冊都給丟了!”
“丟了就丟了吧,以前又不是沒丟過,香帥還在的時候,不是也丟過幾次?”
“瑞徵是滿人,能跟香帥一樣嗎?你沒聽說嗎?昨兒一夜的工夫,督署衙門就照着名冊,抓了二十多個人!”
“媽的,這瑞徵懂不懂規矩?睡娘們睡暈了是不是,難道不知道香帥(張之洞)的規矩嗎?”
“得了吧,當時葉老師爺就勸瑞徵燒了,說這是以前香帥的規矩,你知道瑞徵說什麼嗎?”
“說什麼?”
“我就是燒,也要先抄一份出來。”
“媽的,別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人死屌朝天。我乾死他!”
“合着你們昨兒夜裡沒聽見啊?”
“聽見什麼?”
“昨兒夜裡,那總督轅門的鼓,可是響了三次!”
“響了三次?那就是說,已經殺了三個了?”
“都開始殺人了!”
“可不是殺了三個!督署東轅門牆角,那屍首還在那擺着呢!衝了一夜的雨,血都流乾了,泡的都發白了!那叫一個慘喲!我家那位早上出去買菜,回來說城門樓上新掛了三個人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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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昨兒殺的是哪幾個嗎?”
“我來的時候聽說,頭一個死的,是憲兵隊的彭楚藩,那可真是一條好漢!昨兒夜裡那雨多大啊,可人家頭被斬下來後,身子還在暴雨中站着一動不動。真是條漢子,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了。另外兩個呢?”
“那兩個,一個是開雜貨店的楊洪勝,以前做過三十標正目的那個;另一個,我說你們可別往外傳了,是——劉、復、基!”
“什麼?”
“唉呀!小諸葛都被殺了,這下革命可沒主心骨了!”
“可不是,據說這次要按圖索驥,名冊上的黨人,一個都跑不了,昨兒一夜抓了二十多個,現在估計正過堂呢。看這架勢,估計都要……”說話者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幹!都逼到這份上了,幹!”
“對,有敢放第一槍的,老子就跟着他,瑞徵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他好過!”
…… …… …… …… …… …… …… …… …… ……
熊秉坤和程正瀛站在操場一側,靜靜的聽着兵丁們的閒話,聽到後面,相互看了看,都在心裡覺得又是喜悅又是發苦,喜的是,這些兵丁終於下定決心,起事的希望便大了不少,三個同志的血,畢竟沒有白流;苦的是,非得逼到這個份上才肯附義,都說楚雖三戶能亡秦,可楚人的烈性,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同時感嘆道:洪門朱崇禎說的果然是對的!
熊秉坤搖搖頭,甩去腦中的雜念,壓低着聲音對程正瀛說道:“便按昨日議定的行事,你去找陶啓元,我去聯絡諸營,咱們分頭行事。”
程正瀛點點頭,說道:“多加小心!”
熊秉坤道一聲“保重”,兩人便分頭去了。
這一天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感覺也不過是一剎那的功夫,天就到了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日頭眼看就向山那邊落去了。陶啓勝今日沒有當值,正在家和兄弟陶啓元扯話,兄弟倆好久沒有聚過了,打算一會兒好好喝頓酒。
陶啓勝知道,眼前的兄弟是革命黨人,昨夜他也隨着去抓了幾個革命黨,知道眼前的形勢,便打算勸弟弟出去躲幾天,因爲今天街上人喧馬嘶,總督府仍在四處拿人;聽說總督大人瑞徵還逐一詢問抓捕的功績。情勢如此危險,還是走爲上策。
不料他話一出口,便被弟弟陶啓元一口拒絕,兩人正在僵持爭吵,忽然有人砸院門,連聲叫着陶啓元。
陶啓元瞪了哥哥一眼,轉身去開院門。陶啓勝留了一個心眼,也悄悄的跟過去,聽他們說些什麼。
來人沒有進院,只是低聲跟陶啓元說了幾句,陶啓勝隱隱約約聽到什麼“起義”“今日妥當”之類的話,陶啓元只是在那裡點點頭,說了一句:“你放心,我一定帶着兄弟們響應。”見兩人快要說完,陶啓勝便趕緊溜了回來。
陶啓元匆匆的走回屋,對哥哥說道:“大哥,我營裡有些事,就先回去了,這頓酒,咱們下回再喝吧。”說完,收拾東西,便要離開。
陶啓勝一拍桌子,大聲叫道:“啓元,你要去幹什麼?”
陶啓元沒有理睬,只是說了一句:“大哥,我的事,不用你管!”說完便要走。
陶啓勝大怒,走上去一把拽住弟弟,大聲說道:“你是我弟弟,你的事情,我如何能不管。我問你,你是要去謀反,對不對?”
“是又怎樣?”陶啓元也大聲喊道,“中華到了這般田地,我們還能忍受下去不成?”
陶啓勝一聽這話,心中實在是又驚又怒,他使勁一拉陶啓元,自己卻疾步出了屋,扭頭就把屋門利落的鎖上,然後衝着屋裡喊道:“造反是要誅九族的,哥哥不能看着你這麼胡來,你今夜哪兒都不要去,就在這裡待着!”
說完,陶啓勝收拾自己的東西,卻直奔軍營去了。他心裡也在害怕,若是今夜自己排裡也有人鬧事,事後追查下來,自己也擔不起責任,所以他要趕緊過去看看。
他走的匆匆,沒有覺察到,巷口邊上,有幾個少年,正一直看向他家的方向。
“大哥,已經把名冊交了出去,劉復基也殉國了,你爲什麼還要用這陶啓勝?”方信孺問道。
朱崇禎長嘆一聲,說道:“不將名冊交出去,不死上幾個,武昌城便不會風聲鶴唳,沒有人去軍營彈壓,兵丁們就不會草木皆兵。只有這兩個都齊了,他們纔會起來鬧革命。”
方孝孺也說道:“這裡畢竟不是我們夏威夷,總要切斷他們所有的生路,纔好做事。”
朱崇禎點點頭,說道:“孝孺這話說得很對,如果不出意外,今夜便是舉事之時。你們都要小心,這裡不是夏威夷,人心難測,我們畢竟遠來,沒有經營,強龍不壓地頭蛇的。”
宮本義英插言道:“大哥,我總覺得不該讓劉復基去的。我們在武昌城,熟知根底的畢竟只有他和張振武了。”
朱崇禎搖搖頭,說道:“除了他,你覺得還有別人肯做嗎?”
衆人頓時沉默不語。正在此時,宮本義雄急匆匆的奔過來,跑到近前,低聲說道:“瑞徵已經派人去拿張廷輔了!”
朱崇禎一擊掌,說道:“好!如此便大事可成。我們也去準備吧。”
且不提他們如何準備,單說陶啓勝急急忙忙奔回軍營,便看到一隊兵丁,押着張廷輔而去。四下裡許多官兵緊緊跟着,臉上都是悲憤莫名。須知那小朝街85號,本是張廷輔的寓所,昨夜查抄的時候,已經將張廷輔的夫人岳父一起拿走,這時才抓張廷輔,已經算是行動的慢了。
但陶啓勝卻大吃一驚。要知道,張廷輔素來愛兵如子,在軍中威望甚高,他這一被拿,只怕軍心會更加動盪。陶啓勝心裡暗暗叫苦,卻也不敢說些什麼,只能趕緊走回工程八營營地,隨便吃了些東西,便叫了兩個衛兵,開始查起棚來。
查到五棚的時候,已經快到了晚上七點,陶啓勝進屋一看,卻正看見五棚正目金兆龍打着綁腿,身背皮盒,一副枕戈待旦的模樣。
“你要幹什麼,想要造反嗎?”陶啓勝喝問道。
“我就是要造反!你能怎樣!”金兆龍惡狠狠的回道。
陶啓勝大怒,上前一把抓住金兆龍,金兆龍已經豁出去了,也一手抓住陶啓勝,兩人就廝打起來。
那兩個衛兵正要上前相助陶啓勝,程正瀛卻突然出現,一**砸在陶啓勝的頭上,緊跟着便朝天上放了一槍。兩個衛兵一呆,見陶啓勝軟軟的倒在地上,顯然是被砸暈了。
金兆龍衝程正瀛點點頭,拿起槍,也一拉槍栓,衝那兩個衛兵說道:“今夜我們漢人舉事,你們身上若是還有一點漢人的血性,便跟着我們!”
說罷,再不理那兩人,疾步跟着程正瀛出了屋,兩人各拉槍栓,又沖天放了兩槍,大聲叫道:
“同志們,再不動手更待何時!”
“是漢人的,就反了!”
這幾聲喊,像火星落到乾柴之上,工程八營,便像火一樣,“轟”的一聲,四處都響起呼喝的聲音。先是斑駁的幾處,後來便是一片一片,壓抑了一天的怒火和恐懼,在這一刻,都宣泄了出來。
程正瀛和金兆龍就像是一面旗幟,不一會兒便有數十人向他們涌了過來,程正瀛大聲叫道:“同志們,破釜沉舟,驅除韃虜,在此一舉!大家同去楚望臺!”
數十人大聲應和,聲如洪雷。便向楚望臺奔去,一路上便如磁石吸鐵,又如雪球翻滾,人越聚越多,好似滾滾江流,沿着長街,一泄而過,無可阻擋,沿路所有試圖阻擋的人,都被輾壓的粉碎。
不一會兒來到楚望臺處,只見駐守在此的八營左隊弟兄,已經由文學社的馬榮帶着,迎了過來。這楚望臺,軍械輜重的所在重地,號稱遠東最大的軍火庫,竟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被起義衆人奪了過來。
衆人俱是歡呼無比。打開軍械所,領足了子彈,便覺得心裡的勇氣,又增添了幾倍。
熊秉坤心裡卻十分着急,他趕緊集合隊伍,卻發現雖然聽着熱鬧,也不過數百人。熊秉坤心中苦笑,好在還有兵丁們不斷涌來,熊秉坤才覺得有了些安慰。
時不我待,熊秉坤看看周圍,發現聚在這楚望臺的黨人之中,自己的官階算是高的,便一咬牙,在衆黨人簇擁之下,自任總代表,回憶着當日劉復基擬的文件,大聲叫了幾聲安靜之後,依次下達了幾道命令:
一、 本軍冠以革命軍三字,稱湖北革命軍,其兵種隊號仍襲用舊制。
二、 本軍今夜作戰,應以破壞湖北行政機關、完成武昌獨立爲原則。
三、 本軍作戰以清督署爲最大目標。敵方張彪、鐵忠、李襄麟、黎元洪等,在大小都司巷、恤孤巷、吳家巷、望山門正街、水陸街、豹頭堤等處佈防。
四、 敵人兵力爲教練對二營、輜重第八營一營、機關槍一連、第八鎮警衛一連、憲兵一連、消防救火隊一百名,約共一千五百名左右
五、 本軍以楚望臺、蛇山爲炮兵陣地,自閱馬場、大朝街向南至保安門正街,爲步兵防守,暫以楚望臺爲本軍大本營駐地。
…… …… …… …… …… …… …… …… ……
不料想熊秉坤還未說完,底下的人已經吵成一片。原來剛纔衆兵丁聽的槍響,頭腦一時發熱,便跟了過來,此刻驚怔過去,卻突然發現上面發佈命令的,竟然是一個小小的目長,這如何使得?他能幹得了什麼?
目長在兵丁中間,並無多少威信,下面的兵丁呆了一會兒,便開始了自由活動,有的聚在一起聊天,有的坐在地上歇着,更有那聰明的,此刻便要偷偷溜回去,竟是誰也沒把熊秉坤的命令當一回事。
熊秉坤還沒說完命令,便被程正瀛捅了捅,他一看下面,頓時火氣噌的一下涌了上來:這都是些什麼玩意,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思幹這個?
其實這也是武昌城中的規矩,昔日張之洞留下來的,法不制衆,倘若有人聚衆鬧事,將那領頭的懲辦了就是,倒是責怪不到衆人的身上。既然沒有什麼風險,衆人也不會太過於當真,這時他們倒忘了,現在的總督,可不是張之洞,而是剛剛殺了三個人的瑞徵了。
正在熊秉坤一籌莫展衆兵丁玩鬧之時,忽然黑暗深處,傳來滾滾蹄聲,奔雷也似的向楚望臺這邊四下圍了過來,一下子所有人都警醒了起來,凝神向聲音來處看去,心中莫名的有些害怕。
馬蹄聲烈,如同滾滾海潮,直響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衆人的心,都提了起來,把手裡的槍,攥的緊緊的。不知道來的人,究竟是友是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