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明,朱丘挽着唐娜,走過跳板,踏上岸邊,踩在積雪之中。
走了幾步,朱丘忽然回過頭來衝父親喊道:“父親打算何時回去?母親很是想念你,弟弟妹妹也還沒有見過你。”
朱一舟佇立在船頭,回答道:“我在此間還有些事,等事情一了,我便回去,放心,不過數月。”
朱丘又問道:“維多利亞王儲過幾天就到美利堅了,你準備相見嗎?”
朱一舟知道兒子的意思,便搖搖頭,說道:“不見了,免得你母親生心。”
朱丘點點頭,大聲喊道:“父親多加保重,來日夏威夷再見!”
聽到這話,朱一舟莫名的有些感慨,說道:“丘,以後做事,思慮周詳一些。父親不會每次都能提點你的。”
朱丘又點點頭,揮了揮手,挽着唐娜,轉身大步的走了。
走不多遠,就要進入曼哈頓街區了。昨夜落了大半夜的雪,此刻雖然太陽已經升了起來,仍是十分的寒冷,偶爾一陣風吹過,彷彿就是要把人身上的最後一點熱氣帶走。好在朱丘和唐娜身上的衣物很是防寒,兩人並不覺得過分寒冷。
轉過一個街角,朱丘忽然一拉唐娜,停了下來,將她護在身後。眼前一個白人男子,衣衫單薄,右手拿着一把匕首,慢慢的向兩人逼了過來。
“你要幹什麼?”朱丘冷冷的問道。
“把你們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白人男子喝道。
朱丘皺皺眉頭,冷眼看了那白人男子一眼,沒再多說話,身子一晃,便到了那男子近前,擡起一腳,直蹬在白人男子小腹上,男子受痛一彎腰,朱丘隨即一掌砍在他的後頸上,白人男子便軟軟的栽倒在地。
朱丘回身又挽住唐娜,繼續向着雅各拉比處行去。
“白人們如今怎麼這樣不長進,連小孩都要動**了!”朱丘撇撇嘴說道。
“他躺在這兒,會不會出事?”唐娜輕輕的問道,“天這樣冷,他身上衣服這麼少,會不會凍傷?”
朱丘聞言,深深看了唐娜一眼,苦笑一下,鬆開手,自己又走了回去。隨手在街角取了一大團雪,到了白人男子身旁,舉起雪團,使勁的砸在那人臉上。
白人男子被冰雪一激,頓時醒了過來。朱丘也不多說,從兜裡取出幾張美鈔,扔在那人臉上,轉身便走了。
“以後不要單獨出來。”朱丘對唐娜囑咐道。
兩人加快腳步,轉過幾個街角,眼見得就到後世有名的金融中心華爾街了。
一路行來,朱丘心裡暗暗覺得奇怪。街邊牆角,時不時便有一些黑色的輪廓,雖然大部分被白雪掩蓋,但明顯的,是一些凍斃的屍首。越靠近華爾街,路邊的凍屍越多。
走出巷口,就到了華爾街。平日裡,華爾街這時候已經人聲鼎沸了,可是今天卻十分的寂靜。等一出巷口,見到眼前景象,兩人卻呆住了。只見街上人羣擠擠挨挨,黑壓壓的全是人頭。四面的樓房一圍,街上越發顯得陰鬱森暗,這華爾街竟像是一個沒封蓋的鹹魚罐頭,人與人之間擠得竟是半點縫隙都沒有。
但是罐頭裡卻在不斷的剔出一些過了期的鹹魚來。那些夜裡也一直在這裡排隊的人,許許多多沒有抗住昨天的那一場雪,和來時路上的那些人一樣,在睡夢中就永遠在銀行門口躺了過去。太陽升起來後,新來的排隊的人不斷的將那些屍體弄到一旁,卻是誰也不願意離開隊伍,去把死屍收殮起來。壞脾氣的就一腳踢開,好心點得,就用手挪到一旁,漸漸的,在這排着的隊伍四周,就圍起一道凍屍的圍牆。
朱丘兩人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人間慘象了。
要說,這裡還有一點生氣的,便是人羣中四處擠來擠去的七八歲的孩子,四處找着客人——他們是在攬活。替客人排隊,一天下來,能賺不少的錢。
唐娜在紐約也生活了好幾年了,卻從來沒有覺得,紐約城是這麼的讓人害怕。她緊緊攥住朱丘的手,把身子直向朱丘的身後縮去。朱丘搖搖頭,終於明白了剛纔那個男子爲何要搶劫他們了。
如今在這紐約城,人如螻蟻,有一口吃,一件衣,可能就是活命;少一口吃,一件衣,可能就是死別。
朱丘緊緊攬住唐娜,轉回身向後走去——想穿過這華爾街,現在已經是絕不可能了。幸好,往回走了不過數十步,迎面正碰上安良堂的司徒美堂。
“公子,沒事吧?”司徒美堂遠遠的就擔心的問道。
朱丘笑着說道:“無妨,本來想回去,可是前面街上擠提的人實在太多,封住了路,只好繞一下,沒想到正好碰上意伯了。”
朱丘說完,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對司徒美堂說道:“堂裡現在有多少人手能動?”
司徒美堂馬上回道:“要是立刻就用的話,堂裡目前只有一百來人,如果不着急,下午便能招來三百人左右。公子要做什麼?”
朱丘低頭想了一下,說道:“一百來人也就夠了。我剛纔在華爾街上,見到昨夜大雪,凍死了不少在銀行門口擠提排隊的人。現在白人們忙着排隊,也無心收拾屍體。死者爲大,不管他們如何對我們漢人,總不能讓他們曝屍街頭。我尋思,堂裡出些人手,去把屍體都裝殮起來,若是他們身上有標識的,就按地址通知一下他們的家人。大家都是窮苦人,能盡一點心力就盡一點吧!”
司徒美堂點點頭,說道:“公子說的是,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我們安良堂分所應當。”說完,他衝後面的兒子司徒靜雲吩咐道:“你回總堂,召集人手,凡是能動的,讓他們都過來;吩咐家裡的女人們,煮點白粥過來。若是還有氣息的,喝點粥,暖上一暖,或許就是一條性命!”
司徒靜雲答應一聲,打馬飛奔去了。
等到日頭上了半高天的時候,洪門安良堂已經有二百多條漢子,都放下手裡的生計,過來沿街收攏昨夜凍斃的白人們的屍首。要知道,這些白人活着的時候,可沒少呵斥咒罵他們。
這不收攏不知道,原來圍着這華爾街,向四周輻射開來,每條街上都有着數十條凍成冰塊的屍首。不久之後,安良堂的人就奇怪的發現,這些屍首都有個相似的地方:他們的頭,都衝向華爾街的方向。
真是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啊!
“在國內的時候,時常見到上海灘的那些洋人們,本來以爲,這美利堅,是個多富饒的所在。想不到今日真正到了這裡,也是民不聊生啊!這一夜凍死街頭的人,也不會比北京皇城根下的少多少啊!”
張元濟看着一車又一車的屍首,不禁感嘆的說道。
旁邊和他一塊搭檔幹活兒的,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壯實小夥兒,自稱姓劉,行二。這劉二聽到張元濟的感嘆,撲哧一下倒樂了。
劉二一邊拉着車,一邊對張元濟說道:“張先生,我劉二是個粗人,比不上您和公子這樣的讀書人,我說句話,要是不對,先生您也別生氣。我十六歲來到這美利堅,到現在也有五六個年頭了。來的時候,聽鄉里見過世面的人說,這美利堅,遍地是黃金!可我真到了這裡,一看,跟咱們那兒啊,一樣!也不過都是跺一腳塵土亂飛能迷眼的黃土地。在這美利堅經歷了這五六年,我算是全明白了。
這窮人啊,不論到了哪兒,只要是窮人,都一樣;
這有錢人啊,不論到了哪兒,只要你有錢,也都一樣;
話說回來,只要這人,他能有一口吃的,涼的熱的都算,只要有一口,在哪兒都一樣!
都說這美利堅排華,可我現在那街坊,對我還真不錯。
您看如今這沿街的屍首,跟我老家鬧災那年又有什麼兩樣?
有一口吃的,不受人欺負,對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來說,這就行了!”
是啊,漢人們這麼多,背井離鄉來到這語言不通的陌生之地上,受着歧視和謾罵,到底爲了個什麼呢?不就是爲了個三餐溫飽不受人欺嗎?到了哪裡,也不過是一間房子兩畝地,面朝黃土背朝天,閒暇時弄些手藝,換些零花兒,憑着雙手勤勞一生。只要能活的下去,對這時的漢人們來說,不,應該說,對這時的所有窮人來說,那都已經是天大的奢侈了。
張元濟聽着劉二的話,心裡更是感慨,轉念一想,卻向劉二問道:“你們朱公子在夏威夷做的事情,你知道嗎?”
劉二呵呵笑了,說道:“當然知道了。四海洪門是一家,我們漢人們出門在外的,如果不抱成團,早讓人欺負慘了。”說完,他看看四周,見並無外人——其實也是他多心,這美利堅,能聽的懂他們說話的,都是洪門中人——劉二壓低聲音說:“不瞞先生,其實我們安良堂,還暗地裡準備上街,製造些事端,呼應夏威夷呢。只是後來聽說一切順利,就沒動手。”
張元濟一驚,仔細想了想,忽然覺得,這夏威夷之事,單單是自己看到的洪門手段,已經非常讓人不可思議,但是自己未看到的,究竟還有多少呢?
想到這裡,他忽然憶起那夜朱丘與他說的戲言:
生逢亂世,命不如狗;喧囂世紀,人如螻蟻。這洪門,便是要生聚螻蟻之力,爲這辛勞生民,撐起一片允他們勤勞有所得的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