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山,尹維峻!”尹維峻並不下馬,只是冷冷盯住說話的那個漢子,見那漢子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正當壯年,上身只穿着一件對襟馬褂,臂上胸前肌肉隆起,顯然是個外家好手。尹維峻冷哼一聲,看看圍上來的幾個漕幫會員,絲毫不顧忌在馬上的不便,冷聲呵斥:“江湖人管江湖事,你們仇殺便是仇殺,江湖規矩,禍不及家人,漕幫難道今日忘了嗎?”
“檀香山?”先前說話的漢子微微一愣,側頭想了一下,哈哈笑了起來:“夏威夷上的檀香山?真是好笑!我們漕幫行事,莫說你一個海外洪門,便是本地洪門,也不敢輕言一句!姑娘,今日我羅三虎看在洪漕同出一源的份上,你傷我兄弟之事就此揭過。這是我們漕幫的家事,曉得江湖規矩的,就莫要插手!”
羅三虎說完,揮一揮手,衆人輕笑幾聲,撤去對尹維峻的圍,只留着兩人在旁邊留意着尹維峻,又分出一人奔到過去,扶起那個被撞飛的漢子,剩下幾人便又慢慢向那哭聲逼去。
那被撞飛的漢子正掙扎着起身,聽過羅三虎的話,只是把眼向尹維峻盯去,口中嘶嘶說道:“今日三哥放你一馬,我不與你計較。他日若是山水相逢,且莫怪我手上冷刃無情!”
嘶嘶的聲音夾着痛楚在暗暗的夜中推進,暗暗夜中童稚的女聲依舊嘹亮的哭着,嘹亮的哭聲似是將倒地那人叫回了時間,倒地那人動了動身子,雙手撐地,慢慢的坐了起來。旁邊一個聲音輕輕笑道:“這便好了。只不過你流血過多,還要多坐一會兒,莫要輕動!”
隨即一個火頭慢慢亮起,一個少年在黑暗中顯出身形。倒地那人低低的呼了聲痛,似乎神智纔是清楚,耳聽到一旁女兒撕心的哭聲,那人低低勸道:“阿水,莫要哭,莫要哭,阿爹還在,阿爹還在……”那人伸出手去,輕輕的摸上女孩的肩,輕輕的對着女兒笑着。
火頭亮起,照亮了那人的臉,尹維峻凝目看去,卻更覺眼熟,只是依舊想不起那人的名姓。但尹維峻心中已經清楚,這人並不是昔日光復會的會衆。
“你醒了便好!”羅三虎狠狠說着:“眼前的兩條路依然給你,是交出你的命和你的女兒,還是我們殺了你,帶走你的女兒?”
“羅三虎,你們主幫不要欺人太甚,”那漢子坐在地上,一把拉過女兒,將他護在身前,聲音中隱隱透着痛楚和驕傲“我陳三魚不是說話不算數的漢子,欠主幫的錢,我過幾日自然雙手奉上。”
“過幾日?前日你便是這般說的。陳三魚!你好歹也算是客幫中有名號的,賬目可不是這般賴法。”
“你是陳三魚?”火光中那個少年忽然開口問道:“蘇州千人會的陳三魚?”
陳三魚回頭看了看那個少年,火光中只見到一張英氣勃勃的臉龐,但這臉龐卻是十分的陌生。
“少年,你如何識得我?”
“三哥當也識得我,四年前,常熟義莊。”
陳三魚仔細打量朱林幾眼,終究還是搖搖頭,四年前他的確到過常熟義莊,其時正值義莊的幾個大族打着革命的口號加租加息,千人會的首領周天寶談判被抓,正是陳三魚帶着千人會的幾百兄弟圍了義莊,要將周天寶救出來。正當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時,有一路革命漢軍經過,說和雙方止住刀兵,談平了租息。只是後來革命軍走後,義莊大族撕毀協議,引來蘇州新軍,大肆殺戮千人會,數百弟兄便被革命軍屠戮殆盡。
想着這過往舊事,陳三魚只覺心中陣陣疼痛,竟比身上那些刀傷還要痛上幾分。一旁站着的朱林見三魚搖頭,呵呵笑了一下。慢慢幾步踱到陳三魚面前,將他父女二人護在身後,對着羅三虎拱拱手,
“漕幫的羅三虎羅三哥是嗎?在下檀香山朱林,與這三魚大哥有些緣分,今日想替他了過這場是非,不知羅三哥要多少錢?”
羅三虎嘿嘿笑了幾聲,“這位小哥,莫不是剛纔沒有聽到我的話嗎?這是我們漕幫的家事,與外人沒有干係,你們一個遠遠的海外洪門,便是強龍,在這上海灘,也要聽我們漕幫的意思!”
“哦,原來是這樣,”朱林頭微微點了一下,“看來光是陳氏兄弟的血,還是不夠,沒讓你們明白什麼叫作虎威!”
話音未落,朱林一晃手中火折,火折忽的一下熄滅,四周頓時一暗。由明轉暗,羅三虎眼睛一黑,便在這時,忽然身前風聲響動,羅三虎一驚之下,猛地向後倒縱而出,誰知身子方一離地,腳脖一把被人拉住,跟着那人用力一抖,羅三虎“砰”的一聲便摔在地上。羅三虎心知不好,甫一着地便想滾身脫開,誰知一隻腳憑空踏來,如同泰山一般踩住他的胸口,緊跟着頭上一絲燈火慢慢亮起,朱林的臉龐在黑暗中慢慢顯露出來。
“你們洪門當真要與漕幫作對?”羅三虎被朱林制住,口中卻怒喝道。
“倒是讓羅三哥小瞧了。”朱林說着,鬆開腳,慢慢踱步又走回陳三魚身前。那幾個漕幫會衆本已逼了過來,尹維峻也翻身下馬,見到這般境象,便又止住不動。
“你方纔說陳氏兄弟?”羅三虎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猛地想起方纔朱林的話:“陳其採是你殺的?”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派人殺了夏瑞芳,一命抵一命。他死的不虧。”
“你叫朱林?”羅三虎牙咬的崩崩響,直咬了一陣,心中彷彿才做了決斷:“今日我們漕幫記得洪門諸位的這份情義,來日必會有所報答。山高水長,後會總有期!”
說着,羅三虎一揮手,便要帶着手下離去。誰知朱林卻叫道:“羅三哥,且慢走,三魚哥欠你們主幫多少?我幫他還了。”
“不勞這位兄弟了,”羅三虎沒有回答,倒是一旁陳三魚使勁按住阿水的肩,借力站了起來,“我陳三魚欠的賬,那三塊大洋的賬,我自己來還!羅三虎,漕幫規矩,我延賬三日,三日仍不還,是違了漕幫的規矩。我陳三魚好漢做事好漢當,依幫規,這條命送與你,抵了那三塊大洋!”
陳三魚說完,踉踉蹌蹌走到朱林身旁,忍着傷對朱林拱拱手,“這位兄弟,若是今夜願叫三魚做個朋友,請帶我女兒阿水離開。”
尹維峻方纔聽到陳三魚自報家門,便知自己緣何會覺得眼熟。當日光復會八詠樓聚飲歡醉,便是這陳三魚衝到會場,嘶喊痛哭。當時姐姐尹銳志說這是個舊識,與她一起勸慰了陳三魚很久。
聽到陳三魚這般說,尹維峻便知陳三魚心中死志已定,她嘆口氣,幾步走到陳三魚面前,“三哥,還記得蘇州河上的同船的女子嗎?”
陳三魚聞言看去,見對面姑娘英姿颯爽,依稀像是四年前搭船孤身說服程德全的光復會女首腦,那在八詠樓前勸慰他的革命黨。
“既然是你,我便更放心了。”陳三魚蹣跚的向前走上兩步,忽然回頭向朱尹兩人說道:“我女兒就拜託給兩位了,萍水相逢,所託如是,三魚心中萬分對不住兩位,但請兩位俠義心腸……”
說着,陳三魚身子一僵,軟軟向地上倒去,口中依稀說道:“羅三虎,這條命,我……今……日……給……你……了!”
朱林長嘆一聲,“求仁得仁,夫復何言!”一回身遮住阿水,一指點在阿水的昏睡穴上,阿水張口的哭聲還未出喉,便也軟軟身子,欲倒要倒時,朱林一把將阿水抱起,大步向馬匹行去。
羅三虎狠狠盯了倒在地上的陳三魚一眼,張嘴啐了一口,扭頭大步去了。尹維峻蹲下身子,探了探陳三魚的鼻息,忽然熱淚一下子充滿了眼眶。江湖子弟江湖逝,這本就是宿命。她姐妹二人若不是遇到朱丘,只怕這一生也會像這三魚一樣,最後落得橫死街頭。
尹維峻咬住嘴脣,將眼淚痛了回去,雙手扳住陳三魚的肩頭,正要將屍身扛起,一旁鄧子恢啞啞的聲音傳了過來:“我來吧!”
說着鄧子恢雙手一圈,抱起陳三魚的屍體,三兩步便走到馬前,將陳三魚屍身橫放在馬上,回頭對着朱尹二人說道:“我們要快些走,剛纔我已看到白蓮教的護法了,我布的障眼法撐不了多久,只怕他們已經搜過來了。”
“我們爲何要走?”朱林忽然悶悶說道:“我朱林跟着大哥這十餘年,從未將後背露給敵人看,今日也便如此!”
跟着朱林猛擡起頭,仰天長嘯,嘯聲在這寂靜的夜空顯得無比的清亮!
好一會兒,朱林才覺得胸中因陳三魚殉法而憋悶的那口氣漸漸消去。這時鄧子恢已經臉色大變,不顧當面的是洪門的二公子,鄧子恢張口便痛罵道:“你個鬼小子,叫什麼叫!那些人都來了,門主交代的事情怎麼辦?”
“怎麼辦?”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在暗處接道:“鄧老兒,乖乖的把地圖交出來,我白蓮教放你一條生路!”
“有我彌勒教在此,什麼時候輪到你們白蓮教說話了?”
“嘿嘿,這是我們洪門的家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們外人插嘴了?”
鄧子恢猛然擡頭看去,火把忽然照亮了這片街區,火光下森森的是無數的人影,將這街上屋上填的滿滿。
朱林四下看了一眼,催馬幾步走到鄧子恢馬旁,一把抓過馬鞍包袱中的一個長筒,火光中高高舉起,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笑:“人來的全了嗎?地圖便在此處,誰要來拿,我便送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