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並不是每個晚上都該阮沅當值,也不是每個她當值的晚上都能留下來。
倆人的事情一直偷偷摸摸的,沒有公開,這簡直比一般的辦公室戀情更加隱秘,因爲在這皇宮裡,皇帝幾乎沒有半點隱私可言,他們要防範所有人的眼睛,因爲那天晚上除了泉子幾乎沒人知道,更別提記入彤史裡。
宗恪抱怨說這簡直像做賊,做賊也沒這麼辛苦的。爲什麼就不能讓他冊封阮沅呢?那樣不就堂堂正正了麼?
但是阮沅不肯。
“都說了,不晉封我爲嬪妃,下旨還沒倆禮拜你就反悔,出爾反爾多不好。”
她這麼一說,宗恪也沒轍了。
事實上,他也感覺到阮沅的抗拒:她不願意位列後宮嬪妃中,而這並不僅僅是因爲有那道密旨。一個在現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性,自我感太強,不可能那麼容易的安於後宮嬪妃制度。
而且除此之外,他們也遇到了更大的阻礙。
宗恪和阮沅在一起的事,很快就被宗恆察覺,他非常詫異
“怎麼可能”他差點叫起來,“阮沅她不是明明……”
宗恪掀起眼皮,看看他:“嗯,阮沅不是明明被散了七魄麼?爲什麼現在七魄又長了回來?”
宗恆定了定神,他說:“皇兄,這件事有蹊蹺。這一定不對”
“你懷疑她現在體內的不是正常七魄?”
“……是。”
宗恪放下筆,看了弟弟一眼,“你剛纔也看見阮沅笑了,那樣子,有哪一點不正常?”
宗恆答不上來,剛纔他進書房時,眼看着阮沅與他的皇兄調笑,因爲是他來,所以那兩個都沒迅速收斂,只是阮沅臉一紅,推了宗恪一下,示意他在人跟前要注意形象。
倆人那樣子看起來,和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對熱戀中的情侶,沒有一點區別。
“可是,這不對。”宗恆堅持道,“崔門主明明取出了阮沅的七魄,七魄這種東西,又怎麼可能自行生長出來?”
宗恪冷冷看着他:“我還以爲你會暗自慶幸。”
宗恆一怔
“……阮沅這次能逃過劫難,自行復原,這也許是老天爺給你的一個機會。”他盯着堂弟,“她現在恢復得很好,走運的人其實是你,宗恆,你最好記住:我沒有因爲你的擅作主張而降罪於你,只是因爲阮沅信裡的囑託。你欠了她的情。”
宗恆沉默,他知道宗恪說得是真的,那個傍晚,他跪在宗恪的牀前,聽見的那些懲罰,並不是說說而已,宗恪完全有可能把它們全部變成事實。
但是就這樣敗退了,這絕對不是趙王宗恆的性格,他從來就不是被君主的威嚴給嚇退的那種人。
“可是陛下,這與常理不合。”他倔強地擡起頭來,迎着宗恪刀鋒般的目光
“那麼,怎樣才與常理合?你要眼看着阮沅是個木頭,是個石頭,你才安心?”
宗恪的聲音刺耳冰冷,如極寒雪風颳過不毛之地。
宗恆咬了咬牙:“至少她現在這樣就不合常理,皇兄,難道就因爲她又能說笑了,皇兄就一點都不想再往深裡追問了麼?”
“你說得沒錯,我不想再往深裡追問了。”宗恪說,“不管阮沅是什麼原因恢復的,我都不想再去探尋了,現在她能這樣好好的,我已經非常滿意了,我不想做什麼畫蛇添足的事。我現在沒事,我和她這日子過得好好的,我不想憑空又生出些是非來。”
“可是陛下萬一這裡面有什麼詭計,那怎麼辦”
“詭計?”
宗恆心中咯噔一下
他知道他說錯了,如今宗恪心裡的阮沅,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外人了,他已經把阮沅納入到最信任的範圍內了,一旦阮沅跨越了這條界線,那就是“他的人”了,按照宗恪的性格,他會爲了維護阮沅,不惜付出一切代價,甚至不惜得罪任何人。
“趙王,當初是你瞞着朕,取了阮沅的七魄來填補朕的魂魄,到如今,你又懊悔了?又覺得不對勁了?又要全盤打散、從頭再來?你以爲朕是什麼?你掌心裡的玩物?”
宗恆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只好硬着頭皮道:“……臣不敢,臣是說,一切,都得穩妥纔好。”
“那麼,你想怎麼做?”
宗恆猶豫良久,才道:“將阮沅送去楚州,請崔氏的耆老來檢查,如果經由崔門一族判斷,此人的魂魄正常無害,那麼……”
他突然停住,因爲宗恆看見,宗恪那雙濃黑的眼睛裡,閃過一道血紅的光
宗恆打了個哆嗦
跟在宗恪身邊這麼多年,他再明白不過,那是要殺人的跡象上一次他看見宗恪這樣,還是很多年前,那次宗恪親手斬殺了一個太監,因爲那人受了元縈玉的囑託,放走了秦子澗。
“你把阮沅當成了什麼?之前她給你解的難、爲我做的犧牲,現在在你眼睛裡,已經一文不值了麼?她當初接受散魄術,等於自動去送死,她這麼做,可不是爲了如今被你當成嫌疑犯、接受審查”
屋子裡,死寂一片
良久,宗恆才聽見宗恪的聲音:“此事,不要再提。你下去吧。”
宗恆無法,只好躬身退出了房間。
阮沅並不知道宗恪兄弟之間的爭吵,但她感覺到,宗恪最近對弟弟的態度不太好。
“你是怎麼了?看見宗恆來,也不給個好臉,”她說,“幹嘛啊?還在氣他瞞着你給我散魄的事?”
宗恪哼了一聲,沒吭聲。
“算了,他是你弟弟,爲你着想、會那麼做,很自然的。”阮沅笑道,“他沒有私心,你也不該怪罪他。”
宗恪看看她,苦笑起來:“我說,你怎麼這麼聖母?你要還爲他說話?你都不知道他……”
他說到這兒,卡住了。
“他怎麼了?”阮沅好奇。
宗恪搖搖頭:“原先我以爲,宗恆和周太傅那些人不一樣,他應該有通情達理之處,沒那麼刻板,現在想來大概我錯了,沒有私心又怎樣?沒有私心就能罔顧他人意願了麼?這些自作主張的忠臣纔不管你是怎麼想,只一心奔着社稷大義去,我最討厭這樣了”
阮沅撲哧笑起來。
說什麼“最討厭”之類的話,宗恪這樣子,一點都不像個君王。
於是她故意說:“那好,那大家就全都不要腦子,就全都像你這個皇帝一樣,任性胡來,那這朝堂之上成什麼樣了?”
“我沒有讓他們不要腦子呀”宗恪無辜地說,“我也沒有任性胡來,我只是希望他們不要滿口大義,我討厭那個就不能說點帶着人情味的話麼?”
阮沅更笑了:“你要聽什麼人情味的話?難道臣子們上朝稟事,都不能說道理、說正經事?那你叫他們說什麼好?和老婆吵架了,來你這兒抱怨麼?昨晚家裡遭小偷了,跑你這兒哭訴麼?”
宗恪也笑:“真要那樣反倒好了,我也不用再一個個提防他們、叫鎮撫司的四處探查了,既然大家全都說真心話,那我還有什麼可擔憂的?雖然肯定會被吵得頭暈。”
阮沅快要笑翻:“那你就不是皇帝了,成婦聯主任了。”
宗恪把她抱過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很認真地問:“婦聯主任想問問,今晚,你回哪兒睡。”
阮沅臉一熱:“回我自己的屋。”
“啊?”宗恪不樂意了,“又回你自己的屋?這都連着三天了”
“可是晚上沉櫻要過來送東西啊,她中午和我打了招呼的,說晚上吃過飯過來。”
“她送什麼啊?”
“鞋樣唄。”
“且叫她明天再送”宗恪蠻不講理地說,“今晚你不許回你那屋”
阮沅哭笑不得:“都說好了……”
“難道我比你的鞋樣還重要?”
阮沅更苦笑:“瞎說什麼?明天吧,好不好?”
宗恪只抱着她,不出聲。良久,他才低聲說:“要這樣下去多久?”
阮沅說不出話來。她低下頭來,臉貼着宗恪的頭髮,輕輕磨蹭。
“阿沅,就算事情公開也不要緊的。”宗恪擡起頭來,“幹什麼要卡在別人的眼睛裡呢?我們不要去管她們,我們過我們的,那些人怎麼看怎麼想,阿沅,你別去在乎。”
他的神情那麼倔強那麼任性,像孩童一樣真誠而堅決,有一種不顧一切的蠻橫的力量。
本來想說“可我沒法不在乎”,可是看宗恪這樣子,阮沅的心軟下來了。
“再讓我想想,好麼?”她低聲說,“讓我……再考慮考慮。”
就因爲宗恪這樣說,阮沅也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並沒有爲將來的生活做好打算。她只是想要愛情,她心裡所做的全部打算,也只是到“得到這個人”爲止,至於再多的,阮沅自己也沒有認真考慮過。
如果是在從前的世界裡,那就很好辦了,別人怎麼生活,自己也怎麼生活,喜歡的話就在一起,相處得不錯,對未來有了信心,結婚也是個很好的選擇,社會的主流會給予這種生活足夠的鼓勵,他們也不必擔心什麼。
可是現在不行了,這個帝王專制社會的主流,可不會給他們的私人生活任何鼓勵,而只會給他們設置重重限制。
除非他們內心足夠強大,在這個到處插滿了反向標的世界裡,也要堅持活出自己來,毫不畏懼。
也許那樣,才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