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桌上,被鵠邪人暫時打斷的閒聊又開始了,幾個藥材商談起這次晉王人馬入京,他們探討的主題是:“萬歲爺心裡對晉王世子的真實態度”。那個主講的人堅持認爲,雖然世子有太后撐腰,但皇帝沒可能像市井傳言裡的那樣,真的對一個表親心存畏懼。
“沒可能的嘛當今聖上是什麼樣的明主?”那人哼了一聲,“又不像舊齊那些沒用的皇子,宮闈里長大、一輩子沒見過刀槍,當今聖上不是容易被唬住的。聽說,萬歲爺十二歲的時候,就西征過薊涼了。”
阮沅聽到這兒,一驚
“你十二歲就打過仗啊?”她小聲問。
“也不是什麼硬仗。”宗恪淡淡地說,“跟着我爹出征,上過沙場,砍翻過幾個小卒而已。”
雖然宗恪說得輕描淡寫,但是阮沅知道,事情絕沒有字面上那麼簡單。
“真厲害”阮沅歎服,“我十二歲還在上初一呢。”
她正說着,卻聽見對面那桌鵠邪人,其中一個輕輕哼了一聲,像冷笑。
阮沅不由轉過臉,只見那鵠邪人放下筷子,臉上滿是倨傲不屑的神色。那幾個商人也發覺到他們的舉動,目光跟着轉過來。
“老兄,我倒是沒發覺,這兒何時來了一幫沒吃過魚的窮韃子?”那個主講的故意問。
另一個也幫腔道:“大哥不可魯莽,這兒如今,來得可都是達官。”
“嗯,就不知,是達官,還是韃子官。”那一個,故意把字詞的尾音拖得長長的。
幾個鵠邪人一聽,臉色全都變了,其中一個更是站起身來,眼看就要動手
氣氛霎時緊張起來。
但最終,那個爲首的鵠邪人按住手下,示意他不要動怒。
夥計不失時機端上菜餚:“各位爺上好的清蒸羊肉”
他這麼一嚷嚷,纔算把剛纔劍拔弩張的氣氛給打斷。幾個商人收回目光,繼續吃菜喝酒。
見沒能打起來,阮沅這才放下心。她剛纔喝了兩杯燒刀子,胸口已經有灼燒感了,這酒,初入口時只覺得辣,酒味沖鼻,但喝了兩杯,阮沅卻慢慢品出其中的綿甜芬芳,比起淡而無味的啤酒,她這才覺得,這燒刀子真好喝多了。
好喝是沒錯,可是腦袋也跟着發熱起來,阮沅乾脆起身,走到窗前探頭吹涼風。
此時正是大中午,街上人不少,伴着賣花女“花喲花喲”的吆喝聲,那調子拖得長長的,甜膩婉轉,像唱歌一樣好聽。阮沅擡頭往下看了看,正瞧見賣花女整理着花籃,裡面各色香花一把一把,用白毛巾蓋着。
阮沅一時心血來潮,便隨口問:“哎你那花,怎麼賣啊?”
賣花女聽見樓上聲音,擡頭一看,是客人在酒樓上問她,女孩子頓時歡喜起來
“這位爺你等等,我馬上就上來”
阮沅錯愕,她只是想問問有什麼花,誰知對方竟然如此積極……
不多時,只聽樓板清脆響聲,賣花女連蹦帶跳跑上三樓,一直奔到阮沅這桌跟前。
“這位爺,是您要買花吧?”她擦擦汗,滿臉希望地望着阮沅。
這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個頭瘦小像個男孩子,手腳麻利,竹竿一樣的身材完全沒發育,模樣一般般,嗓子卻如金鈴般好聽。
這下不買也不成了,阮沅咧了咧嘴,衝宗恪低聲道:“……你先借我點銀子啊。”
宗恪白了她一眼:“回去記得還我。”
“小氣鬼”阮沅嘀咕兩聲,她又往那花籃裡瞧了瞧,花真不少,可是沒有一樣認識,那些花,有些是淡紫色的,有些是淡紅色的,花瓣重疊,芬芳撲鼻,因爲怕花枯萎,賣花女一直給它們蓋着溼漉漉的白毛巾,花朵讓那溼氣悶久了,此刻毛巾一掀開,更顯馥郁,沁潤心脾。
阮沅挑來挑去,要了一捧淡紅色的香花,她不好意思問賣花女,卻轉頭問宗恪:“這是什麼花啊?”
“這叫崖邊蘭,說是蘭,其實不是蘭花科。”宗恪說,“你看,它的花葉比蘭花多,這花,到了夜裡,味道還要好聞呢。”
“哦哦”阮沅很興奮,“這名字的意思,是生長在懸崖邊上的?”
“早年是如此,後來慢慢人工培育,就不光在崖邊上生長了。”宗恪笑道,“這花如今也是家花的一種,一般庭院裡都有的種,南方少,北方多,貓就最愛吃這種植物,等於是這兒的貓草。”
“……”
“貓舔了毛,肚子裡難受,吃完了這種植物就會哇哇吐,肚子裡的毛球就吐出來了。所以它還有個名字叫貓食蘭。”宗恪的態度,明顯是故意耍她,“等會兒你喝多了胃裡難受,也嚼兩瓣試試。”
那賣花女聽他這麼解釋,撲哧笑起來。
阮沅臉發紅,恨恨瞪了宗恪一眼:“給錢”
宗恪從口袋裡摸出一點銀子,阮沅一把抓了,遞給那賣花女。
賣花女嚇得臉都白了
“這位爺……我、我找不開您就沒有銅板麼?我這花兒只消三個銅板呀”
“沒關係沒關係”阮沅笑嘻嘻拽過賣花女,把錢塞進她手裡,“你今天碰見財主啦,不用找零,全都收下吧。”
賣花女被阮沅抓住手,渾身一震還以爲對方居心不良,可是手一被握住,只覺細軟柔嫩,低頭看看,小指上還殘留了一點蔻丹痕跡,她這才猛然會意,原來阮沅是個女的
賣花女心一寬,不由笑起來。
宗恪在一旁哼道:“你還真大方,拿人家的錢充財主。”
“哎呀你又不缺這點銀子。”阮沅又拿起那束花,聞了聞,“嗯味道好極了”
賣花女孩喜滋滋握着那銀子,趕忙向他們道了謝。
就在這時候,旁邊那桌鵠邪人叫起來:“小姑娘拿你的花過來看看”
賣花女轉頭朝那桌子一瞧,那張小臉上,頓時浮現出驚恐的神色
“怎麼?幹嘛不過來呀”一個鵠邪人粗聲粗氣地說,“難道還怕我們吃了你?”
他這麼一說,賣花女不敢怠慢了,只好硬着頭皮走過去,細聲細氣地問:“幾位爺,想要什麼花呢?”
那幾個鵠邪人卻都不看花,只笑嘻嘻拿眼光上下打量賣花女,女孩年齡還小,被幾個壯漢看得臉色發青,不由後退了一步。
一個鵠邪人伸手攔住她:“賣花嘛怎麼要跑呢?”
他笑嘻嘻的,手臂橫在女孩的背後,手掌卻按在她的腰上。女孩嚇得要掙扎,慌亂間,花籃跌在桌上
阮沅見狀,熱血往上涌,站起來就想過去打抱不平,宗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幹嘛?”她狠狠瞪着他。
宗恪搖搖頭,沒說話,卻示意阮沅看那桌的藥材商人。
果然,那幾個商人早按捺不住了,紛紛站起身來,走到鵠邪人這桌前。
“我說這位軍爺,你這就不對了。”剛纔那個穿着紫綢、主講朝中掌故的人先開了口,“這位小姑娘是來賣花的,不是供各位軍爺高樂的。”
那鵠邪人眼睛一瞪:“老子就是要買花啊旁人管哪門子的閒事”
另一個商人也氣了:“你這是買花麼?有買花還摸人家的腰麼?”
“咦?摸一摸腰又怎麼了?”那鵠邪人放肆大笑,“你知道老子是什麼人?老子是晉王的親兵,爲老晉王爺出生入死好幾次,別說這麼個賣花女,就算把你們知州老爺的夫人拉出來伺候,也是一句話”
那幾個藥材商聞言,臉色大變其中一個擼起袖子就要動手,這時候,宗恪突然起身。
“幾位,有話好說。”他笑吟吟走到桌前,“這位姑娘是做的小本生意,幾位何必嚇唬人家呢?”
他嘴上說得溫和平淡,手上,卻把那賣花女拉到自己背後。賣花女孩渾身篩糠一樣的抖,她醒悟宗恪是要幫自己,於是趕緊躲在他身後,抓住宗恪的袖子不敢出聲。
爲首的那個鵠邪人,看了宗恪一眼,神色間頗有些疑惑。他分辨得出,來的這男人和旁邊那幾個商人不同,此人氣質獨特,卓爾不羣,剛纔雖然是笑吟吟說的那些話,可是語氣裡面暗藏的震懾力,卻令人不敢小覷。
那調戲賣花女的鵠邪人卻不耐煩了:“要你多管閒事?老子要上好的香花這丫頭給的卻是爛貨”
“誰說人家賣的是爛貨?”一個商人怒道,“人家小姑娘明明賣的都是好花是你這沙漠裡來的臭韃子不識貨”
那鵠邪人聞言大怒:“什麼?老子說是爛貨,那就是爛貨”
他說罷,拿醋鉢子一樣的拳頭,狠狠往那花籃上一砸只聽咚的一聲,花籃被那鵠邪人一拳砸了個稀爛
賣花女尖叫了一聲
那幾個商人全都火了其中一個抓住那鵠邪人就要動手宗恪趕忙擡臂攔住:“幾位不要動氣,有話好好說。”
那鵠邪人衝宗恪道:“你算什麼東西這兒要你和什麼稀泥”
另一個鵠邪人,乾脆用勁一拍桌子,桌上碗碟乒乓亂響一個酒盞被他這大力一拍,從桌上彈起,飛了一尺高
宗恪抽了根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接住那酒盞
小巧的酒盞,竟然穩穩立在筷頭,裡面的酒一滴都沒漾出來
幾個鵠邪人一見,全都怔住了
“不過是小事,幾位爺怎麼火氣這麼大?”他用筷子挑着那酒杯,臉上微微一笑,手指輕顫,酒杯竟像生了翅膀,直直衝那鵠邪人飛過去
只聽“錚”的一聲輕響,小小的杯口,正扣在了對方的眉心
鵠邪人一怔,不由擡手去抓那酒杯,誰知杯口牢牢吸在額頭上,竟紋絲不動這下他慌了神,伸出兩手使勁拽住酒杯,想用力把杯子拔下來,誰知不管怎麼用力,杯子依然吸附在他眉間,毫無動靜
看他額心扣着酒杯的滑稽樣子,阮沅不由放聲大笑:“你想玩雜耍麼”
這下,幾個商人全都笑起來,連那個賣花女也跟着忍俊不禁。
鵠邪人大怒他乾脆握住拳,狠狠朝自己額上一砸
酒杯破了,碎片扎破了他的皮膚,鮮血混着殘酒,順着鼻樑淌下來知道自己被戲耍了,那鵠邪人怒到極點,揮拳就想揍宗恪,卻不料邊上那個爲首的一把拉住他
“阿南”那藍眼鵠邪人,聲音低沉有力。
他站起身來,冷冷道:“這位仁兄,我們遠道而來,是客,原來你們中原人,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麼?”
宗恪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客也分幾等,來的若是惡客,主人就有責任教他小心輕重。”
他這話說得不卑不亢,那些商人也紛紛附和。
那包着頭髮的男人,藍眼睛裡閃過一道冰冷的光
突然間,就見整盤清蒸羊肉橫空而起,連汁帶湯,衝着宗恪飛過去
糟糕
阮沅心裡一急,對方這分明是要宗恪難堪:羊肉傷不了人,但是兜頭兜腦這麼淋下來,宗恪的樣子可就不太好看了
孰料宗恪身影如飛,抓着那賣花女,片刻間讓出五六步,熱騰騰的羊肉擦着他的鬢髮飛過去,砸在了對面木板牆上,瓷盤跌在地上,嘩啦一下粉碎
酒樓裡一片譁然
本來不欲管閒事的其餘酒客,好幾個都站起身,奔過來想打抱不平。宗恪一展臂,擋住他們。
他再扭頭一瞧,剛纔那人力道真不小,一塊羊肉竟然像釘子般,嵌入木板裡。
他笑了笑:“這麼好的羊肉,就這麼灑了,豈不可惜?還是該嘗一嘗的。”
說完,他抄起筷子,夾住那塊卡在木板裡的羊肉,用力拽出來,朝着鵠邪人擲過去宗恪的筷子上,這次帶了七成內力,這羊肉來勢力道極大,不像軟軟的肉,倒成了致命的鐵坨
察覺到這一點,眼看着羊肉就要撞上同伴的胸口,那包着頭髮的鵠邪人暗叫不好,猝不及防伸手一抓,這羊肉一被用力,擠出了湯,連汁帶肉濺了他一手一臉
鵠邪人全都跳起來,一個個劍拔弩張,一場惡鬥眼看無法避免
豈料那包着頭的鵠邪人卻一擺手:“不要衝動”
想必他也懂得,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真和這位拼起來,他不一定贏。在人家地盤上,畢竟不能太放肆。
此人說話極有震懾力,其餘鵠邪人忍氣吞聲,都慢慢坐下來。
爲首那人忍住手心劇痛,若無其事拍掉手上的羊肉渣,又拿布擦了擦臉,宗恪清楚看見,從那包着頭的佈下,不慎滑出一縷純金似的頭髮。
原來是鵠邪王族
宗恪暗自吃驚,晉王世子的手下,怎麼會有鵠邪王族?
那藍眼睛的鵠邪人似乎也察覺到宗恪的愕然,他不動聲色將髮絲塞進包頭布里,又招呼其餘人坐下來。
跑堂嚇得膽戰心驚,見他們沒有繼續動手的意思,慌忙上來收拾殘局。
事情到此已近收尾,知道不好再挑事端,宗恪微微一笑,衝着那個爲首的鵠邪人一抱拳:“多有得罪。”
包着頭的男人,兩隻藍眼睛閃過寒光,像刀劍相撞閃出的陰森火花。
那人冷哼一聲,不再理他。
宗恪轉過身來,掏出一塊碎銀子,遞給那賣花女:“花砸了,看來今天損失不小,這點銀子你拿去,趕緊回家吧。”
賣花女含淚道謝,伸手接了銀子,匆匆下了樓。
幾個商人互相看了一眼,那個爲首的上前一步,衝着宗恪抱拳道:“兄臺如此仗義,在下深感佩服,不知可否過來這邊一敘?”
宗恪還了禮,又笑道:“各位的美意,在下心領了,只是手頭還有些事要辦,不便叨擾。”
既然他這麼說,藥材商們也不好再勉強。
宗恪看了一眼那些鵠邪人,又對爲首的藥材商笑道:“幾位都是有家有業、做正當買賣的,這些鵠邪人不過是過客,酒,哪兒都能喝,菜,哪兒都能吃,又何必把一頓好酒好菜吃得如此氣悶?各位說,是不是?”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那爲首的藥材商頓時醒悟,知道宗恪是在善意提醒他們,這些鵠邪人都不是等閒之輩,不要爲了單純的口舌之爭,激怒這些有背景的傢伙,最終傷到自身。他連忙點頭:“兄臺說得是。”
宗恪笑了笑,轉身掏了銀子放在桌上,又拽了拽阮沅,示意她該走了。
倆人出來酒樓,阮沅大大吐了口氣
“看來你這皇帝幹得不錯呀,臣民的素質這麼高。”她讚歎道,“民風真好,自發自覺棄惡揚善。”
宗恪卻搖搖頭:“別這麼說。”
“咦?”
“民衆的素質,從來都和統治者無關。”他微微一笑,“這一點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不是那幾個商人,剛纔我就只好去單挑了,大家若都不肯幫忙,場面可就很難收拾了。”
“喂說起來,宗恪,你剛纔那一手好厲害”她圍着他跳來跳去,眼睛閃閃亮,興奮不已,“原來你還會功夫呀剛纔那一招好炫叫什麼名字呀?誰傳授給你的呀?也教我吧”
“那個嘛,叫眉來眼去劍法,是村口燙頭髮的王師傅教我的。”宗恪笑嘻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