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白夜帶來了不少人。

白遷、白颯和白冷,歐陽珏認識,另外兩個,其中面黃肌瘦、看上去像個落魄秀才的中年男,就是“利益至上”的白硯,據說他和白冷組成了白氏山莊的智囊團是不是智囊歐陽珏不能肯定,但他能肯定此人頭頂的毛囊已經不多,而且有地中海的趨勢。

另有一個睫毛彎彎的大美女,就是執法長老白天。

歐陽珏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堂堂執法長老,竟然長了一張頗似石原美里的臉蛋。

“你怎麼沒告訴我執法長老是女的呀?”他小聲和白清嘀咕。

白清默默看着他:“誰告訴您白天是女人了?”

“……”

歐陽珏按照白夜的吩咐,給書生和異裝癖分別行了禮。

白冷笑眯眯地和歐陽珏打招呼,又和他說:“等治好了石脈,我來教珏少爺內功,一定讓您成爲白家的第六大高手。”

歐陽珏愕然:“爲什麼偏偏是第六名?”

白冷哈哈一笑:“這樣一來,你就可以把白清擠到第七名去了呀!”

歐陽珏哭笑不得,他看見白清眼角一紅,眼簾迅速垂落,心裡就明白,白清生氣了。

還沒等他出聲安慰,白颯先把白清拉過去。

“清兒,別聽那個混蛋胡扯!你看看他那大黑眼圈子!天生就是個癆病鬼的命!早晚得完蛋!”

他伸出蒲扇一樣的大手,在白清後脖頸那兒胡亂摸了一把:“好好練自己的,把我教你的那些記在心裡!超過白冷是早晚的事!”

白硯也哼了一聲:“白冷,你早晚得壞在這張嘴上!”

白天嬌滴滴地說:“小冷,你再欺負白清,當心我讓你這第五的位置也坐不穩。”

歐陽珏看懂了,白清這臺ai是大家的寶貝,他記得歐陽菲反覆叮嚀過他,身體某些部位是不能輕易給人碰的,後脖頸就是關鍵之一,無論多麼親近的人,也不能讓他隨意拍打。

剛纔白清就讓白颯那麼拍來摸去的,恐怕是極度的信任使然。

至於白冷,看來就是個人憎狗嫌的貨色。

白冷和白清今天負責安保,主要參與治療的是那五個人,白遷先往歐陽珏頭上身上各處紮了一些銀針,他也不拔下來,就把針留在歐陽珏身上。歐陽珏晃了晃腦袋,他覺得自己這滿腦門扎着銀針的模樣,可以去客串天線寶寶了。

然後白遷退後一步,衝白夜一點頭:“掌門,可以開始了。”

白夜上前,抓住了歐陽珏的右手,與此同時,白颯抓住了少年的左手。

另外兩個,白硯站在歐陽珏面前,美少女白天站在他身後,倆人緩緩運功,各將一隻手按在歐陽珏的前後心上。

一瞬間,歐陽珏懷疑自己已經不在人間!

極度的疼痛,從四面八方向他涌來!

如果說上次被白夜抓着手往爐子裡送,那種疼痛叫人無法忍耐,那麼今天他就是被人全身都給塞進了爐子裡!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爐子,是鋼鐵廠鍊鋼水的那種高溫爐!

他疼得想慘叫,但是發覺自己竟然叫不出聲,原來白遷給他扎的那些銀針,控制了他的聲帶。

這是爲了讓歐陽珏不把氣力耗費在喊叫上,積攢起來應對痛苦。

更可怕也是更慘的是,歐陽珏沒法暈過去。

所謂的“疼暈了”其實是人的自保機制,痛閾值是個基本固定的數據,一旦達到這個人承受的極致,人的大腦就會自主斷電,失去意識,從而避免直面疼痛。

然而白遷的那幾根銀針,居然取消了歐陽珏這個權利,因爲一旦他暈過去,身體就會自動進入抗拒模式。

歐陽珏這輩子,也沒有品嚐過這種疼痛:四個高手一同用力,把他拆骨抽筋剝皮挖心,而他竟然始終保持着清醒!

他怎麼會答應受這種罪!

然而,逃跑和抵抗的念頭剛一升起,歐陽珏的內心就立即冒出另一個念頭:不堅持下去,你就沒法去見蕭桐了!

蕭桐……

這個名字讓歐陽珏難過,他在如此劇烈的痛楚之中,卻依然能清楚地品嚐到那份難過,邵小云說蕭桐報了警,他明知道是白夜乾的,明知道他被帶走,去了另一個世界,卻依然選擇報警……是不甘心嗎?

無論如何,也得做點努力,哪怕這努力全無效果。

歐陽珏很想哭,像他五歲那年獨自在家,把煮着粥的電飯煲打翻,燙得哇哇哭。

那次是蕭桐破開門,把他送進了醫院。

那一鍋粥是歐陽菲煮的,她接到蕭桐的電話,匆匆趕去醫院,抱着燙傷的歐陽珏哭:“你怎麼把粥給打翻了?今晚咱吃什麼啊!錢都扔醫院了,這個月咱吃什麼啊!”

他二十多歲的母親,哭得像個比他還年幼的孩童。

歐陽珏說不出話,他受了傷,同時又成了罪魁禍首。

那鍋粥真的很燙,煮開了,整個兒傾覆下來,扣在歐陽珏小小的身體上,疼死了。

“蕭桐……”

歐陽珏無意識地呢喃,他覺得自己又變回了五歲小孩,一鍋又一鍋煮開的粥不斷往他身上潑灑,他被燙得皮開肉爛,死去活來。

可是這一次,沒有蕭桐來救他了。

歐陽珏終於暈了過去。

再度清醒過來,歐陽珏聞到了一股強烈的藥味兒。

他微微動了一下身體,發覺自己浸泡在一個大缸裡面,周圍是滿滿的刺鼻藥水。

這是怎麼回事?他想,爲什麼自己會光着身子坐在一口缸裡?

他變成遊戲裡的人了嗎?就是那個最近很火、讓很多遊戲玩家突發心臟病的《getting overwith bentfoddy》。

他就是那個坐在缸裡,奮力向上遊的班尼特福迪……手裡還缺一枚大錘。

唉,何苦爲難一個坐在缸裡的男人。

“您醒了嗎?”嗓音清冷平靜,像個ai。

好一會兒,歐陽珏才意識到,這是白清的聲音。他遲鈍地轉動眼珠,覺得移動目光都是那麼費勁兒,甚至懷疑自己周身早就斷裂成百八十塊,眼下只是勉強拼湊在一起而已。

“您還得再泡兩個時辰,等會兒我會幫您起身。”

這麼說,我活下來了?歐陽珏模模糊糊地想,第一步竟然成功了。

白遷給歐陽珏準備的藥浴,每天必須泡滿十個時辰,因此只剩下兩個時辰可以回到牀上睡一會兒。

歐陽珏也不能吃普通的食物,他現在全身經脈盡毀,脆弱得像曬乾的樹葉書籤,一點兒刺激都受不得,只能吃白遷特製的藥膳固體的藥,液體的藥,總之,全都是藥。

他成了個名副其實的藥罐子。

白清一天二十四小時陪在他身邊,守着他浸泡藥浴,給他準備吃的,翠三在旁邊打下手,除此之外就是白颯的大弟子白錦過來替換一下。爲了安全,這期間只有幾個老面孔出現在歐陽珏身邊。

藥浴進行了十幾天,歐陽珏才恢復了健全的思維,他還是覺得疼,難受,全身上下就彷彿都不屬於他了。

“還得泡多久?”他哼哼唧唧地抗議,“我都快泡爛了!”

“還有十天。”白清極有耐心地回答,彷彿歐陽珏這不是一天之內第七遍問這個相同的問題,“等藥浴結束,就剩下第三步了。”

“然後呢?”

“然後掌門就會想辦法給珏少爺您補充內力,這十幾年的空白,就可以被彌補起來了。”

這算走捷徑吧?歐陽珏想,可是這種捷徑,估計也沒幾個人願意去走。

“到時候我的內力就比你還強了嗎?”他偏着腦袋問,“我就變成第六名了嗎?”

歐陽珏看見白清的眼角再度微微泛起一點紅,這可能是這個ai表達情感最爲明顯的方式,歐陽珏是故意的,他現在才發覺,逗白清生氣真的很好玩。

難怪白冷樂此不疲。

但是白清終究沒有發火,他垂了垂眼睛,這才道:“光有內力,不知道如何運用,那也是不行的。”

歐陽珏笑起來,他把頭埋下來,像條金魚一樣在藥水裡噗噗吐了幾個泡泡,這才擡起頭。

“我是說着玩的,又不是什麼絕世天才,怎麼可能一下子跑到你前頭去?就算真的超過你了,那我以後全都讓着你,你不就還是第六名了嗎?”

白清好像真的相信了他的承諾,神色竟然也緩和下來了。

“那麼到時候,我的內力從哪兒來?按照能量守恆定律……唔,也不知是不是這條定律,我是說,總得有一個人把他的內力給我,我才能像你說的,把空白填補起來。誰會給我他的內力呢?我爹嗎?他有那麼好?”

白清那雙藍黑色的眼睛,在聽到這句話時,光澤閃了一閃。

“掌門肯定會把一部分內力給您。”他說,“至於給多少,剩下的該怎麼辦,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許其他人也會幫忙吧,當然,幫忙都是有代價的。”

歐陽珏聽得有點糊塗,他總覺得這像股票在公司內部認籌,在他身上“投資”,往後他就得給誰效力他有這麼值錢嗎?多少內力算一股呢?

歐陽珏頑皮心起,他擡頭看看白清:“白清,你願意把內力給我嗎?”

這話其實不該問,對武林人來說,內力幾乎等於性命,尤其白清還對他“排行第六”這件事耿耿於懷。

所以歐陽珏一問出口就後悔了,他馬上又笑嘻嘻道:“算啦,不找你要了,我這原始股珍貴得很呢!到時候不知多少高管爭着搶着來認籌……”

“願意。”

歐陽珏一愣。

白清這清清楚楚的兩個字,倒把他說的臉紅了,好像小孩子耍賴卻得到了縱容。

他有點尷尬,於是笑道:“那你不怕我把你從第六名給擠下去?”

白清認真想了想:“您還是想辦法先打贏七歲小孩再說吧。”

“……”

歐陽珏鬱悶地把頭埋在水裡。

ai損起人來,也一樣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整整一個月的藥浴,泡得歐陽珏“肝腸寸斷”。

最後那兩天,白遷天天跑過來看他,還用銀針扎他,歐陽珏現在是徹底害怕了他這把銀針。

“嗯,不錯,效果不錯。”白遷十分得意地拈着自己的天牛觸鬚,“經脈盡毀,一片空白。”

……雖然這確實是他們的目的,但是白遷可以不要用這種喜氣洋洋的語氣嗎!

結束藥浴當天,歐陽珏換了乾淨的衣服,他讓白清扶着他,去院子裡走走。

整一個月,不是缸裡就是牀上,他連下地走路都成了奢望。

果不其然,渾身乏力,走一步,就像在幾千英尺的高山上,再往上爬一步那樣艱難。才走了十幾步,歐陽珏就堅持不下去了,只好讓白清把他抱回臥室去。

當天下午,白夜就過來了。

歐陽珏發現,他爹那張陰沉了多日的臉,終於再度浮現出往日那種似笑非笑的神色。大概是心裡的煩惱終於解決大半,看見了希望。

歐陽珏看見白夜,就不由發抖,這幾乎成了他的生理反應,他始終都記得那天白家的四大高手是如何摧殘他的,難道說第三步,也得如此痛苦嗎?

白夜看出兒子一臉恐懼,他笑了笑:“放心,接下來沒那麼疼了。”

歐陽珏思忖半晌,這才試探着問:“掌門說要重塑我的經脈,把我這十幾年的空白給補上,那我這內力,從哪裡來?靠我自己一點點積累嗎?”

白夜搖頭:“那來不及的。我會先給你打個底子,然後我給你一成的內力。”

只有一成?歐陽珏想,小氣!

不料旁邊白清突然道:“掌門,這一成內力,我可以給珏少爺。”

歐陽珏詫異地看看他,他沒想到白清會阻攔白夜給自己孩子內力。

白夜似乎也很詫異,但他又笑起來:“不妨事的,只是一成內力,我半年就養回來了。”

白清仍舊不爲所動:“若這半年,山莊裡有事怎麼辦?掌門不能冒這個險。”

他停了停:“我內力遠不及掌門,一成不夠,那就三成好了。”

歐陽珏更加吃驚。

但白夜仍舊搖頭。

“就算少了一成內力,也不至於就束手無策了。”他微微一笑,“白清,這事你不用插手。”

白清嘴脣動了一下,但終究沒再反駁。

歐陽珏這才聽明白了,那一成內力對白夜而言,也是至關要緊的,也對,像他們這樣的高手,再精進一寸都難如登天,白白給他一成內力,對白夜來說,已經是極大的犧牲了。

白夜的一成內力,如同王思聰他爸爸的一成家產,都不是一個小數目。

“至於剩下的,我們另有辦法。”白夜對歐陽珏說,“內力的事,你不用發愁,明年春賽肯定來得及。”

歐陽珏沒聽懂,難道白家每年還有比賽不成?

但他沒來得及問,白夜卻已經抓住了他的兩隻手掌心。

白清一見,會意過來,他趕緊走到屋外,執行警備。

歐陽珏還沒弄懂白夜要幹什麼,他就覺得兩隻掌心涌進了兩條火龍!

這一次,不是把胳膊塞進火爐子裡的那種感覺了,他覺得掌心發燙,胳膊發熱,但是並不難受,那衝進他身體的內力,從掌心往裡,順着他周身的毛細血管四處蔓延,溫和又有力,熨帖極了。他原本如枯木的身體也跟着一起枯木逢春,力量感一點點從他身體深處不斷泛起,竟像是枯木裡要開出花來。

不過小半個時辰,歐陽珏就看見,白夜的額頭竟然滲出汗水,他的嘴脣也變得灰白。

這讓歐陽珏不由心驚,同時,他又有了那麼一點小慚愧。

他一直牴觸白夜,不敢在他面前亂來也只是怕他殺人。他從心底就沒把白夜當自己的爹,所以到現在還是稱呼他掌門。

他覺得白夜也沒把他當兒子,可能是當成一個更好使的工具,往後拿來光耀門楣,或者替他殺人。他始終記得當白夜聽說他是石脈那天,他那種鉤子一樣的眼神。

……但是不管怎麼說,幫他治好石脈的人是白夜,現在,把自己的內力貢獻一成給他的人,還是白夜。

歐陽珏一時心緒複雜。

他正胡思亂想着,身上那些到處竄的小火龍逐漸溫和下來,白夜鬆開了手。

男人費力地喘了口氣,站起身來,啞聲道:“接下來,白清會教你基本的運功口訣,你照着練就行了。有不懂的,可以問他。”

白夜轉身正要走,卻聽身後歐陽珏很輕的聲音:“爸爸……”

白夜回過頭,有點驚訝地看着兒子。

歐陽珏這輩子,還從來沒喊過誰爸爸,他心裡雖然是把蕭桐當做父親,但蕭桐畢竟太年輕,又未婚,不適合擔當這兩個字。

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喊出這兩個字。然而終究是不習慣的,歐陽珏喊出來了,才發覺臉頰滾燙。

他低下頭,囁嚅道:“……謝謝。”

白夜笑了。

他用自己一成的內力,換來了一聲“爸爸”,外帶一聲謝謝。

這大概是白夜這輩子,做過的最昂貴的一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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