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阮沅挑中了一家名叫“鴻運來”的客棧,這家客棧看起來極氣派,裝潢鮮亮,走進去瞧瞧,裡面也是乾乾淨淨的,很像個樣子。
而且阮沅喜歡這名字,鴻運來,正好和剛纔瞎子的不祥預兆衝一衝。
倆人走進去,掌櫃的笑嘻嘻迎上前來,一聽他們要住店,咧了咧嘴:“兩位爺要兩間上房,可是小店今晚只剩一間上房了……”
宗恪一怔:“哦,那就沒辦法了。”
看出生意要黃,掌櫃趕緊又道:“一間上房難道不行麼?兩位爺可以住一間啊!”
宗恪略一遲疑:“這不太方便。”
“這話說的,這有什麼不方便的?”胖乎乎、臉上油光光的矮個兒掌櫃,笑容滿面道,“小店這間上房,原是預備給進京的一位淵州大綢緞商的。那位老爺年年都來,今年卻因故取消了行程,於是這房啊,就正好空下來了,因爲有貴客預訂,所以裡面早收拾得妥妥當當,又幹淨又清爽,別處可找不到這麼好的上房啊!二位看這樣子,也同樣是貴客呀!既然只住一夜,那這間最適合不過!”
掌櫃的巧舌如簧,熱情洋溢,大概他十分想把這間被人放了鴿子的昂貴上房租出去。
見他們還在猶豫,掌櫃又道:“天也不早了,別家店也不見得還有房,二位爺就別麻煩了,將就住在小店裡吧!”
既然他這麼說,宗恪不太情願地看看阮沅:“你覺得呢?”
阮沅心頭掠過一陣歡喜,不過她努力剋制自己,點頭道:“也行,就住這兒吧。”
她故意把喉嚨放粗,不讓掌櫃發覺自己是女人。
既然她這麼說,宗恪也只好同意了。
掌櫃見生意達成,頓時喜滋滋引他們上到三樓,
路上,宗恪的袍子不小心被釘子掛住,“刺”的一聲,撕開了一個口子。
“糟糕!”阮沅連叫可惜,“這麼嶄新的袍子,剛穿上沒有兩個小時就破了……”
宗恪低頭瞧了瞧:“沒關係,只破了一點點,瞧不出來。”
跟着掌櫃,他們一直到走廊盡頭,掌櫃推開左手一間屋,將宗恪他們讓進屋內,又寒暄了兩句,這才轉身出去,關上房門。
阮沅把宗恪叫到燈前,她低頭找到袍子破損的部分,仔細瞧了瞧。
宗恪沒說錯,只是很小的一道裂口,不仔細的話,瞧不太出來。
“來,坐這邊來。”阮沅讓他坐到牀邊上。
宗恪坐下來,揚臉瞧着她:“幹嘛?”
“我帶了針線的。”阮沅把自己的小包袱拿過來,解開包袱結子,“正好,給你補起來。”
宗恪好奇萬分地瞧着她的小包袱,原來這布包看着不大,鋪開來一瞧,東西還真不少:針線,梳子,鏡子,手絹,橡皮筋,餐巾紙,創可貼,面霜……
宗恪目瞪口呆拿起其中一樣:“這是什麼?!”
“這都沒見過?”阮沅更驚訝,“這不是美工刀麼?”
“我當然見過!我是說,宮裡怎麼會有這玩意兒的!”
“宮裡當然沒有美工刀啊,是我帶過來的呀。”阮沅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我表姐不是愛畫畫麼?她手頭有好幾把,我就拿了一把大號的防身。嘿嘿,進口的,可鋒利了!”
“……”
“出門在外,總得當心一些纔好啊。”
宗恪一臉吐血表情!
“不要這樣子嘛。”阮沅笑嘻嘻地說,又湊在燈下穿針引線,“女人事兒雜,這點東西不算什麼,我還有朋友,連雲南白藥都隨時帶在包裡呢。”
宗恪搖頭無奈:“果然女人是無法搞懂的。”
“用不着搞懂,你只需要接納就好。”
阮沅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她托起宗恪破損的袍角,低下頭,一針一線縫補起來。
屋裡很靜,燈光也不太明亮,宗恪靜靜看着身邊的女人,她的側臉看起來那麼認真,凝着一種聚精會神的美,像飽滿的珍珠所散發出的柔潤光澤。
倆人的呼吸緩緩交融着,一時間,紛紜世事也屏聲靜氣、悄悄退到了遙遠的天際,這屋子裡,安詳平和得要到天荒地老。
宗恪不動,不出聲,就這麼凝視着阮沅,他忽然覺得心裡無比愉快。
“行了,補好了。”阮沅咬斷線頭,得意地捧起袍子,“看看吧。”
宗恪拉起袍子角,仔細看了看,阮沅縫補得很好,針腳細密整齊,若不是盯着瞧,幾乎察覺不到曾經有過破損。
“馬馬虎虎。”宗恪哼了一聲,“按照針工局的標準,65分。”
他本來是故意氣阮沅的,卻沒料到阮沅一聽,卻高興了。
“65分?我以爲只能有60分呢!沒想到還多了5分!太棒了!”
宗恪無可奈何:“你怎麼這麼不求上進?”
“我起點低嘛,不能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嘿嘿!”
他說着,看看阮沅:“別動。”
阮沅一怔:“怎麼了?”
宗恪湊過來,用食指在她的脣角抹了一下:“線頭沾着了。”
阮沅看着他,笑起來:“這是我給你補袍子的回報?”
宗恪哭笑不得:“你這花癡!”
“宗恪,往後你的衣服破了,都讓我來給你補吧!”
“哼,就算我捨得你,也捨不得那些好衣服呢!”
阮沅眼睛一亮:“這麼說,其實還是捨不得我?”
宗恪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他有些尷尬,乾脆端起旁邊一盞香茶來喝。
阮沅也自覺話多了,她臉上發燙,只得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往外看了看,這是臨街的方向,遙遙望去,一街閃爍的燈火,流淌不息,如燃燒着的深紅色的龍,姿影流暢變幻,光芒一直蜿蜒至更遠的幽夜。
這時候夥計送來了熱水,又問還有沒有別的需要,宗恪掏出點碎銀子遞給那夥計,對方笑逐顏開地接了,道了安,這才退出去。
這間上房還算寬敞,傢俱一應俱全,樣式典雅。牀,卻只有一張。
臨睡前,宗恪看了看那張牀,又看看阮沅:“你睡覺老實麼?”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啥樣。”
宗恪搖搖頭,一堆廢話。
“你睡裡面,我睡外面,免得翻身掉下來。”他指揮阮沅拖了鞋上牀,讓她先躺好,然後宗恪將蠟燭拿到牀邊擱好,這才拉過棉被蓋在身上。
一時間,房裡靜悄悄的,倆人並肩躺着,誰也沒說話。
“睡着了?”宗恪突然問。
“怎麼可能?”阮沅嘆息道,“夢寐以求的一夜啊!咱們還從來沒躺在一張牀上呢。”
宗恪笑,這丫頭還真容易滿足。
“而且,這就是個良好的開端。”阮沅繼續說,“想想看,一年前,你連家門都不許我進呢。現在能發展到倆人躺在一張牀上——僅僅一年的光陰,這是多麼迅猛的進步!我還沒算進去加速度呢!”
宗恪忍笑道:“按照這個進度,到最後,我是不是得出讓皇位給你?”
“我對那個纔沒興趣呢。”阮沅癟了癟嘴,“我命薄,連姻緣都結不起!哪裡還敢奢望得到皇位?”
宗恪會意過來,扭頭看看她:“你還把那話放在心上啊,那是瞎子在胡沁。”
阮沅側過身,眼睛眨了眨,慢慢道:“宗恪,是不是因爲我身份太低,你纔不喜歡我的?”
宗恪仰面看着繡花素色帳頂:“……你明知道不是那個原因。”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
宗恪苦笑:“阮沅,別逼着我愛你。”
“我沒有啊!”
“現在不逼着我愛你,往後,我就不會恨你。”
宗恪這話,說得很玄妙,隱藏着難言的曖昧,阮沅只覺心旌搖曳。
“宗恪……”
“又幹嘛?”
“你說我是不是很悲催?”她低聲嘟囔,“男人躺在旁邊都不肯動我,難道我真的只能吸引鹹溼佬麼?這也太悲催了!”
“鹹溼佬?”
“以前公司的日本上司,逼着我跳脫衣舞。”
宗恪一怔:“原來你有這種經歷,然後呢?你說你不會跳?……”
“我把對方打了。”
宗恪撲哧笑起來:“厲害!”
“脫衣舞這種事,我也不是不會,可就算要跳脫衣舞也得分對象的,對不對?如果是宗恪你呢,我就願意跳給你看,雖然我從來沒跳過……”
聽她囉囉嗦嗦的抱怨,宗恪不耐煩,伸手在她頭上敲了個爆栗子:“亂說什麼呢?難道我會見個女的就下手麼?又不是沒開葷的小毛孩子,哪有連一晚都耐不住的?”
阮沅還是不甘心,繼續嘀嘀咕咕:“好吧,反正我從小被人瞧不起,長大了還是被人瞧不起……”
阮沅這麼說,宗恪驚訝了:“從小被人瞧不起?爲什麼?”
“咳,農村來的孩子嘛,進到城裡啥也不懂,連超市的儲物箱都不知怎麼用,又不敢開口問。”阮沅笑了笑,“洋相出盡,能不被人瞧不起麼?”
宗恪這才明白過來,阮沅說的是她剛去厲婷婷家的事。
“父親那邊,沒什麼親人了麼?”他有些好奇,認識這麼久,宗恪自己的事兒說了那麼多,阮沅卻從不提她的過往。
阮沅搖搖頭:“沒什麼人了。再說房子也賣了,就算還有幾個勉強拉得上的遠親,也沒法再走動了。”
宗恪心裡一動,他趕忙問:“幹嘛要賣掉房子?那是你的房子,你舅舅怎麼有權處置呢?”
“留着還有什麼用呢?”阮沅苦笑,“我又沒可能再回去。當年那兩間屋才賣了不到一萬塊,後來我上大學,舅舅把錢給了我,都還不夠繳一年學費的呢。”
宗恪嘟囔:“那麼早賣掉幹什麼?多放一段時間,地價還能漲呢。”
阮沅拿手拍他:“傻瓜,那是農村又不是京廣滬,還能怎麼漲啊?再說,我在舅舅家花的錢,難道不是錢啊?”
“這麼說,你沒再回去?”
“嗯,家裡沒人了。回去看誰?而且舅舅總和我說,別惦記了,就把這城裡當成自己的家吧。”
宗恪想了想,還是說:“可那兒是你出生長大的地方。”
阮沅呆了呆,忽然輕聲說:“其實,我也不想回去。”
“爲什麼?”
“覺得那兒不像我的家。”阮沅翻了個身,看看他,小聲說,“大二的時候,舅舅帶我回去過一趟,村子早沒了,那兒修水庫,原先的房子都被淹沒了,以前的鄰居也搬走了。舅舅站在水庫邊上,指着那汪水和我說,阿沅,那水底下就是你以前的家。”
“……”
“可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像看電影似的,哈哈,《未來水世界》呀!而且還是個爛片。”阮沅頓了頓,才又道,“我和你說過沒?我記憶喪失的事……”
宗恪有點驚愕:“是麼?你沒有說過。”
“嗯,因爲像韓劇似的,也不知道怎麼說,怕說了被人笑話。”阮沅嘆了口氣,“出事兒以後,我把家裡的事兒都忘了,住在哪兒,叫什麼名字,爹媽是誰……全不記得了。”
宗恪默不作聲地聽着。
“什麼都是舅舅後來教我的,他指着照片裡的人說,阿沅,這個是你爸爸,這個呢,是你媽媽。我就想,咦?我爸媽就長這個樣子啊?一點都不好看……”
宗恪笑起來:“有你這種孩子麼?說自己爸媽長得不好看。”
阮沅也樂了:“真的嘛。我爸也算了,我覺得我媽那張照片,真的不好看呀,以前我總有種感覺:我媽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少說也得名冠京華……”
宗恪撲哧笑起來。
聽他笑,阮沅又窘又怒,恨得捶牀:“是啊!我長得醜!所以我媽肯定也配不上名冠京華這四個字!”
看她生氣了,宗恪趕緊道:“不是不是,是我聽見這四個字,就想起宗恆的老婆——”
阮沅撇嘴:“難道除了她,就沒有名冠京華的女人了麼?”
“有啊,可那也還是她家的。”宗恪笑道,“她母親和姨母是孿生姊妹,當年的名聲勝過了大喬小喬,雖然這個小喬命運悽慘,沒有嫁周瑜那樣的蓋世英雄,卻嫁了趙守仁那個軟蛋……算了不說這些了,再說回你媽媽,你媽媽怎麼樣了?”
“我媽沒怎麼樣!”阮沅氣憤地說,“我媽比不過她媽!她媽名冠京華,我媽名冠全村!”
宗恪笑了好半天。
“結果,還做了件事讓全村都跟着她聞名。”阮沅哼哼,“臭名遠揚,鎮子上的人都知道了,我爸抱着我出門,人家都指指點點的。”
宗恪悻悻道:“瞧你這口氣,太不敬了。你媽聽見你這麼說,不知心裡會做何感想。”
“唔,那我可真不知道了。”阮沅吐了吐舌頭,“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我。”
宗恪不做聲,他從宗恆那兒聽過阮沅母親的事。
“劉海砍樵這歌,你聽過沒?”阮沅突然問。
宗恪搖頭:“沒。”
“嗯,名字不記得,但是調子你肯定聽過的。”
她說着,順口唱了兩句,正是劉海砍樵裡最爲熟知的一段。
“啊,這個我聽過的。”宗恪馬上說。
“就說嘛,沒可能連劉海砍樵都沒聽過,這是花鼓戲的名段。”阮沅說着,頓了一頓,“我媽,就是跟着個唱花鼓戲的,跑了。”
“……”
“腦子被砸了以後,我連這事兒都忘了,舅舅起初和我說爸媽離婚了。後來還是表姐說漏了嘴,我才知道的。”阮沅停了停,“你說我就不明白了,我媽怎麼就跟着個唱這種調子的男人跑了呢?”
“阮沅……”
“我覺得一點都不好聽啊。這調子傻乎乎的,得是什麼樣傻乎乎的人才能唱它啊!”
阮沅說個不停,像是很怕話題會停下來,這讓宗恪感覺異樣。
最後,宗恪沉默良久,才道:“阮沅,你很難過吧?”
阮沅陡然閉上了嘴。
“沒關係。沒有父母、寄人籬下是什麼滋味,我也知道的。”宗恪輕聲說。
阮沅的胸口,像掠過一道滾水!
從沒人和她說過這話,大家都勸她叫她別難過,別想太多了,大家都叫她別總想着過去,努力向前看,因爲舅舅舅媽已經對她這麼好了。阮沅也是這麼做的,她也努力想叫自己樂觀起來,但是不想着過去,不代表過去就不存在。
也許,只有擁有相同傷痛的人,才能這樣互相探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