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嘯之做了個夢,他夢見了月湄。
他夢見,他和月湄在一間低矮的茅屋裡,他在油燈下習字,月湄則在他身邊做着針線活。
月湄沒有穿着往日那些花哨的衣衫,她身上的衣服很樸素,甚至打扮得有些老氣。這讓姜嘯之隱約覺得,他和月湄好像從蓄雪樓裡出來了,他們娘倆離開了華胤,回了月湄的故鄉淵州,找了個僻靜地方度日。
姜嘯之覺得,這兒好像誰都不認識他們,這兒的人就把月湄和他當做普通的一對母子,他每日安靜讀書,月湄每日給人家做針線活來度日,他們的生活過得有點拮据,可是這日子卻平靜像流水。這感覺讓姜嘯之十分心安,他覺得,他可以什麼都不去想了,他就在這家裡,陪着月湄,哪兒都不去。月湄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等再過幾年長大了,他也可以掙錢養家了,他們的生活就會更加的好起來……
發覺他停了筆在發愣,月湄從燈下擡起頭來,瞧着他:“阿笑,你怎麼了?”
姜嘯之一愣,他忽然意識到,那不是姜月湄的臉
姜嘯之猛然睜開眼睛
映入他眼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牆壁,還有身邊儀器,滴滴的輕響。
有人伏在他的牀邊。
姜嘯之微微動了一下,那人驚醒了,他慌忙站起身來
“大人您醒了?”
是丁威。
姜嘯之想說話,卻發覺臉上壓着氧氣罩,他也沒有力氣說話。
丁威見他醒過來,喜極而泣,他一躍跑出病房:“護士護士蕭僉事侯爺醒了”
不多時,蕭錚也奔進病房,他看見姜嘯之睜開眼睛,臉上的表情這才放鬆下來。
身邊護士趕緊上前,替姜嘯之檢查狀況。
姜嘯之想問,他到底怎麼了,可是發不出聲音。
“大人,您受了重傷。”蕭錚看出他的意思,馬上說,“不過醫生說沒事了,您是在爆炸中受的傷。”
他這麼一說,姜嘯之才模模糊糊想起那些事。
可是,厲婷婷呢?她怎麼樣了?姜嘯之想,爆炸發生得那麼近,她會不會也受了傷?
他心裡發急,嘴上卻問不出來。
好在蕭錚看出他的意思來,繼續說:“皇后也沒有事,大家都很好。”
姜嘯之這才放下心來。
“您昏迷了兩天。”丁威說,“可把我們都嚇壞了……”
他說着,眼圈也紅了。
姜嘯之想擡手去安慰他,但他連擡起手的力氣都沒有。
蕭錚畢竟老成一些,他笑起來,拍了拍丁威的肩膀:“你啊,別在侯爺跟前哭鼻子,成什麼樣子。”
他說着,又讓姜嘯之繼續休息,然後把丁威勸出了病房。
兩天之後,姜嘯之能取下氧氣罩了,他和蕭錚說他想出院回去,蕭錚哭笑不得。
“這樣子怎麼能出院呢?少說還得在這兒呆一個月。”
再呆一個月?姜嘯之想,那他就黴得長綠毛了。
厲婷婷也進病房來看過他,她在那些錦衣衛的後面,只遠遠的站着,不走過來。她的臉色很憔悴,乾枯發黑,神情也只是淡淡的,她不能走到他的病牀前來,所以只好站在丁威他們身後,就好像,她只是出於禮貌才進病房來看看。
但是姜嘯之瞧得見她的眼睛,那雙眼睛躲閃在衆人之中,唯有望向他時,是含着微笑的,那是隻給他一個人懂的微笑。
姜嘯之醒來的第二天,井遙就跑過來了,他嚷嚷說怎麼出這麼大事兒都不告訴他,要是他在這兒,準保去找秦子澗算賬。
姜嘯之默默聽他說這些,只笑卻不出聲。他知道井遙喜歡咋呼,現在風波平息了,他得要咋呼一陣纔算心安。
那天井遙走後,姜嘯之覺得精力不濟,他不過是和井遙說了兩句,身上就疲乏得不像樣。這一場重傷,把他消耗得太狠,到現在他甚至無法坐起身來。
後來他迷迷糊糊睡過去了,不知睡了多久,姜嘯之朦朧間,聽見有人低低的哼着歌。
那歌聲很好聽,像一個喝醉的女人,風情萬種的唱,又像是故意含混發音吐字,因爲嘴裡含着櫻桃巧克力。歌者在脣舌之間把玩着歌詞,女人低沉的嗓音像絲緞,姜嘯之聞到了淡淡的芬芳,溫暖的味道瀰漫在他的四周,像他兒時記憶裡,夏夜垂落在窗臺旁一串串的藍花楹花……
姜嘯之從夢裡睜開眼睛,他看見,厲婷婷在他的病牀前。
“醒了?”她停下歌聲,探身瞧了瞧他。
姜嘯之這才注意到,病房裡只有厲婷婷一個人。
“他們呢?”他輕聲問。
“有事,暫時離開了一下。”厲婷婷說到這兒,微微一笑,“所以我就偷偷進來了。”
她那種微笑的模樣,和從前很有些不同。
姜嘯之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他覺得,自己從未這麼認真看過厲婷婷,她的樣子很甜美,就像個翹了課的小女孩,偷偷跑到隔壁學校,去見自己心儀的男生。
有什麼在輕輕衝撞着姜嘯之的心,他不禁擡起手來,想去撫摸她的臉。厲婷婷會意過來,她握住那隻手,把它貼在臉頰上。
“真好,你能活過來……”她的聲音微有些哽咽,卻仍然在微笑。
溫暖的氣息在姜嘯之的指間徘徊,他忽然感覺到了久違的安心,他覺得他什麼都不想要了,就想要此刻這樣,看着厲婷婷,撫摸着她,聽她講話。
“吃點蘋果?”厲婷婷輕聲問。
姜嘯之點點頭。
然後她把剛剛削好的蘋果,切了一小塊,用牙籤插着,送進姜嘯之的嘴裡。
蘋果冰冷,甘甜,有芬芳的汁液流淌在姜嘯之的脣齒之間。
“好吃?”
“嗯……”
厲婷婷笑起來,又餵了他一小塊蘋果。
姜嘯之累了,他困得閉上了眼睛,厲婷婷把他的手放回到被子裡,俯下身,把臉貼在他的額頭上。
“再睡一會兒吧……”
她低聲說,用柔軟溫暖的嘴脣親了親他的臉。
井遙過來的次日,宗恪也到醫院來了。姜嘯之一見他進來,慌得要起身,宗恪一步奔過來,按住了他。
“老實躺着你的。”他皺眉道,“再把身上的傷給動了,算誰的?”
“陛下……”
“這次你可逞足了英雄了,是不是?”宗恪悻悻道,“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沒有一個和我說的,都瞞着。”
姜嘯之苦笑道:“之前事出緊急,臣等想着一切了結,再稟報陛下。”
“嗯,現在一切了結了,你也躺這兒了。”宗恪瞪了他一眼,“你說你自己跑去見秦子澗算怎麼回事?就不知道叫上我?不肯叫我,你叫上宗恆也好啊”
姜嘯之苦澀一笑:“陛下,秦子澗就是想叫臣鑽進這個陷阱。”
“哦?什麼意思?”
“他不知怎麼……得知了臣的身世。”
這一句,讓宗恪面色肅然起來,好在此刻周圍無人,他低聲道:“那,他全都知道了?”
姜嘯之點了點頭:“是的。”
倆人一時都無言。
“他想拿這個要挾你?”宗恪又問。
姜嘯之沉默良久,才道:“他要求臣致仕歸隱。”
“嗯,倒像是他會提出的要求。”宗恪慢慢道。
“陛下,臣擔心,秦子澗會拿此事向朝廷發難,真要成了那樣就麻煩了。所以……”
“所以怎樣?”宗恪皺眉看着他,“你想辭職走人還是人間蒸發?想都別想”
姜嘯之被宗恪一語道破心事,不由尷尬起來。
“第一,咱們不能被他一威脅就妥協,沒那個道理。這不是對待恐怖分子的正確策略。”宗恪慢慢說,“第二,蕭錚剛纔也和我詳細說了,我覺得,秦子澗不見得會下這個手,看他這次這麼險的狀況都放了你一馬,就已經知道了。”
宗恪說到這兒,神情若有所思:“他現在是成變態殺手了,這沒錯,可他總還記得他是誰。既然又知道了你是誰,這麼對不起你的事兒,秦子澗做不出來。”
宗恪這句話,好像石子擊入湖面,姜嘯之的內心翻起微瀾。
“所以在我看來,這事兒不成問題,至少目前不會造成什麼危害。”宗恪說,“你呢,別想那麼多,先把傷養好吧。”
他說着話,又拎出一個小泥罐來:“我燉的湯。”
姜嘯之嚇了一跳
“沒做多少,不想便宜遊麟那幫小子。”宗恪哼了一聲,“只給你一個人的。”
姜嘯之苦笑:“多謝陛下。”
宗恪環視了一下病房,他眨巴眨巴眼睛:“縈玉她沒來?”
姜嘯之的心,咚的跳了一下
“……沒有。”
“她這次沒傷着吧?”宗恪又問。
有什麼卡住了姜嘯之的喉嚨,半天,他才艱難道:“……似乎,沒有。”
他看見宗恪明顯鬆了口氣。
“這女人,不惹點是非出來就不行。”他的表情再度恢復平日的不屑,“看來你們這六個還看不穩她,等你回京,我得讓宗恆再多派些人來……”
“陛下……”
宗恪看他。
姜嘯之手指悄悄抓住牀單:“臣暫時不想回華胤去。”
宗恪一怔,旋即,他點了點頭:“也好。你這幾個月也不方便行動,這事兒往後再說吧。”
那天宗恪走後,姜嘯之把他留下的湯罐打開,原來是燉的雞湯,裡面還有少許滋補的中藥。雖然宗恪說是給他一個人的,但姜嘯之沒喝多少,大都分給蕭錚他們了,蕭錚說雞肉燉的很爛很香,“至少燉了七八個小時。”他說,“陛下肯定用了一通宵時間。”
姜嘯之沒出聲,他覺得身上那些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