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音波似落雷,剎那間驚起狂風與煙塵。
山林前後,衆人悚然回頭,就見得山林之中似有一輪紅日騰起,驚人的光與熱驅散了滾滾迷霧與煙塵。
一襲玄衣於其間狂舞,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恐怖威懾。
不需要再有任何言語,所有人已然感受到了來人那不加掩飾的冷漠與怒氣。
“楊獄!”
驚雷也似的話音未落,大蟾寺衆僧已是駭然色變,其他江湖武人也大差不差。
自人羣中傳出的驚呼未落,聚如鐵牆一般橫亙在伏龍寺衆僧之前的大蟾、無量、爛柯諸僧人,已是不假思索的吩咐倒退。
強如虛靜、冬禪、慧臨這三大佛門大宗師,也不由得麪皮狂抖,第一時間已然催發了真氣,撐起真罡。
如臨大敵!
縱然是佛門沒落的如今,但天下耳目最爲靈通的一批人中,必然是有着他們。
即便是匯聚平獨山已近十年,可關於江湖、廟堂、天下的諸般情報,仍是雨點般紛至沓來。
來人是何等存在,他們比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要清楚太多。
故而,眼見得楊獄含怒而出,三人如何能夠安之若素?
甚至於,未直面怒氣的伏龍寺衆僧,也只覺心頭一顫,幾乎不敢直視那踏碎迷霧而來的身影。
“阿彌……”
似虛似幻的金鐘剛剛騰起,虛靜的雙手都還未合的嚴絲合縫,就聽得一聲巨響。
“還念?!”
轟!
氣爆如雷,狂風陡起。
快!
碰撞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太多,便是與虛靜相距不遠的爛柯寺慧臨老僧,都只覺眼前一花。
旋即,伴隨着一聲驚天巨響,偌大的山林都是一晃,煙塵滾滾,似無所不在的氣流都被排斥出去。
“你!”
半句佛號被狂暴的拳風吹了回去,早有防備的虛靜自是反應迅速。
幾乎是拳風暴起的剎那,未合十的雙手已然分開,斜斜上託,正是他浸淫了百年之久,大蟾寺上十二絕技之一的大金剛掌力。
他生於佛門衰敗之時,更無能與西府趙王角力的師兄聖雲般驚才絕豔,可百載修持,得之醇厚。
一門十二重樓金鐘罩,一手至剛至猛的大金剛掌力,於天下間也是赫赫有名。
彼此加持,曾有立地不敗之名。
然而,只是拳風輕觸,正主未至,他的眼前,就是一片空白。
拳意?!
念頭還未閃過,他竟陷入了剎那的失神。
恍惚之間,他只覺似夢迴百載之前的少年時,酷烈的寒冬之下,受不住主家鞭打的自己,跌跌撞撞在風雪之中。
早已淡忘了的飢寒交迫,病魔纏身,陡然間,好似跨越了時間,再度出現在自己身上!
百載修持的精純真氣、強大氣血、渾厚真罡……竟似乎消失了一剎那!
“不好……”
僅僅一剎那,虛靜已是強自回神,擺脫了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與虛弱。
然而,
拳風之後,拳印已至!
咚!
心頭似有重錘擊鼓之聲響徹。
剛自回神的虛靜,腦海又是一片空白,直至劇烈至極的痛楚從全身各處傳來,他的眼前,纔有了畫面。
他的雙腳,竟已離地!
整個人,好似稻草一般被那輕飄飄落下的拳印打斷了雙臂,更整個騰空而起。
砰!
鼓點也似的低沉悶響瞬間傳遍了偌大的山林。
狂風煙塵之間,一衆和尚也方纔回神,就見得大片血霧被風吹散。
那尊有着‘在世金剛,立地不敗’的大蟾寺住持,虛靜老僧,竟被一拳打的雙腳離地。
他的筋骨在劇烈摩擦,他的皮膜在不斷鼓起,而還未落地之時,大片大片的鮮血,已從周身毛孔中擠了出來。
好似這一拳,就將他全部的血液,全部震出體外!
轟!
轟!
一剎那的間隔,無量宗、爛柯寺的兩尊佛門大宗師的馳援,姍姍來遲。
繼而,伴隨着兩道令人牙酸的沉悶響聲,也同樣被打的離地而起,筋骨亂響,氣血狂飆。
前後不過兩個剎那,那‘黑心蛆蟲’之言還未落地,絕大多數的人甚至還未反應過來,
三尊成名多年的佛門大宗師,已盡數落敗。
且是慘敗!
如此之快,如此霸烈!
呼~
待得狂風吹散灰塵。
再看向未散迷霧之中收拳挺立,似什麼都未做過般雲淡風輕的玄衣刀客,一衆人的眼神已不是驚詫,而是驚悚與震怖。
“師兄!”
淒厲的慘叫,驚醒了一衆呆若木雞的江湖武人。
就見那大蟾寺的虛一和尚,目眥欲裂的大吼着撲向跌落泥濘生死不知的虛靜老僧。
可其話音未落,一步才踏出,已被一把抓住了後頸,生生拖拽着倒退,
被那位西北王,提在了身前。
慘叫聲戛然而止。
大蟾寺達摩院首座,禪宗赫赫有名的積年宗師,身懷諸門絕技的虛一和尚,就如此滑稽的被人提在手上。
然而,沒有人笑。
包括伏龍寺戒殺在內,山林前後的一衆人,盡皆沉默,似集體丟了聲帶……
“聽說,你們想要現世達摩經?”
隨手一甩,將那無骨頭也似的老和尚甩落泥地,楊獄擡眸,掃過山林內外一衆和尚。
目光所至,幾無人敢於擡頭對視,包括伏龍寺一干和尚,也都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嗡!
突然,淡淡的金光,自那舒展捏合的五指間騰起、流轉,散發着令他們陌生卻又熟悉的氣息。
幻境中的驚變來的太快,他反應不及,亦或者說,那位達摩大宗師從一開始,就沒有讓自己參與的打算。
幻境後的一月餘,正是這位佛門無上大宗師留給自己悟道之用……
念頭閃動,猜出前因後果,楊獄心中悸動,再看向山林前後的這些和尚,就再也壓不住火氣了:
“可惜,你們不配!”
噗!
看着被掐滅的金光,一干和尚皆是低頭誦唸佛號,或有驚懼,或有驚怒,卻不敢言語,也不敢逃走。
眼前這位於嶺南入海口施展的驚天箭術,可沒有人能忘卻……
“現世達摩經……”
佛門的橫練之強,在此刻就足可見一斑。
“可惜,伱這十二重樓金鐘罩未有大成,否則,倒能讓楊某多費些力氣。”
楊獄冷眼相望。
那一拳,他自然沒有施展全力,不要說元磁加身,電光推動,便是十龍十象之力也未發。
只是,一朝悟道,縱然沒有神通,當世大宗師能夠接下他這一拳不死的,也無幾個了。
虛靜能抗下,自是因爲這門‘十二重樓金鐘罩’。
這門武功,出於達摩悟道時,於其親傳的三十六門絕藝中,位列前十二。
是這位佛門大宗師,通讀道藏有感而發,看似是純粹佛門武功,其內卻也蘊含着道家十二重樓之意。
樓重於根基,此門武功亦然。
當年大蟾寺聖雲大禪師,之所以敢於與西府趙王張玄霸角力,除卻其佛陀擲象大成之外,也有這十二重樓金鐘罩的原因。
力發於地,則身形如山不可拔。
所謂立地不敗,正是因此得來。
“楊,楊大王神功蓋世,已不下當年張玄霸,可惜,老衲比之師兄,還要遜色良多……”
泥濘被血染紅,虛靜強撐着,在幾個師弟的攙扶下艱難盤坐。
望着大風中的楊獄,他神情恍惚,笑容苦澀:
“千錯萬錯,只在老衲一身,只盼楊大王怒火消散,不要遷怒於他人……”
“師兄,不要求他!”
虛一幾乎背過氣去,此時緩了過來,聽得自家師兄的話,心如刀絞也似,怒罵,痛哭:
“祖師,你若在天有靈,就睜開眼看看,您把神功傳給了什麼樣的人,他,他……”
“閉,閉嘴!”
虛靜鼓氣,怒斥,面色煞白如紙:“楊大王,你……”
“楊某非嗜殺之輩,你也不可不必擔憂我會將此間和尚全數殺了……”
楊獄淡淡掃了一眼虛一,通幽之下無所遁形。
這脾氣暴烈的老和尚,身無絲毫血孽之氣,並不屬達摩所言的‘清理門戶’之列。
不,不是嗎?
看了眼重傷垂死的虛靜,以及生死不知的另外兩位,所有人都有些無言以對。
十數年裡,江湖廟堂裡,聲名最盛者,幾無出眼前這位之右者。
其一路行來,掀起幾多腥風血雨,死於其手者,不知幾千還是幾萬,甚至於數之不清。
分明是動輒斬首凌遲的暴虐之輩,偏偏說自己不是嗜殺之人……
“你……”
虛一氣怒交加,卻又不敢違逆師兄,胸腔幾次起伏,竟是吐出一口逆血來。
“師兄!”
“師弟!”
見得此幕,虛靜心中一痛,一干大蟾寺高手,也無一不臉色難看至極。
“邪魔!”
有和尚受不住如此壓抑,咆哮着想要衝殺上前,卻被一衆師兄弟死死的抱住。
“祖師,祖師……你睜開眼看看吧,弟子……”
那和尚嚎啕大哭。
悲慼似會傳染,不多時,山林中的諸多和尚,已都悲慼起來,嚎啕大哭着有之,捶胸頓足者有之。
大蟾、無量、爛柯三宗雖然出自同源,可這些年下來,早無什麼同門之誼。
此刻,在巨大壓力下,竟然也有些同仇敵愾起來。
“現在,倒是想起你家祖師來了……”
楊獄有些啞然。
伴隨着這片哭聲與血氣,他真好似成了傳說中屠戮正道的魔頭一般。
微微搖頭,心中冷然,他的意志自然不會被這些哭聲所阻礙動搖,但他還未發作,
不遠處,已是傳來了聲音:
“祖師曾言,他,不是你們的祖師。”
嚎啕大哭聲戛然而止。
諸多和尚還掛着鼻涕,卻再哭不下去了。
“你!”
“我禪宗的宗旨,是持戒、明心、見性,意在摒棄六慾七情,得見本我真性……”
迎着諸多和尚的驚怒,戒色卻是神色平靜,他合十雙手,看着一衆佛門高手,道:
“諸位捫心自問,這些年裡,真個守過清規戒律,真個摒棄了六慾七情嗎?”
平靜之下,他心中卻是有些黯然。
過去的一月間,他跟隨祖師走過許多許多路,也學了許多許多,可越是跟隨日久,他心中就越是傷感。
祖師一生,從不化緣,是真正嚴守八戒的苦行僧,想要追隨他的帝王將相不在少數。
可縱然是大蟾寺他這悟道之地,後世山門之所,也是他與諸位禪宗先祖,親手開闢出來。
最初的千頃佛田,不是信衆捐贈,不是帝王賞賜,而是他,帶着被後世尊稱爲祖的諸多弟子,開荒而來。
然而,兩千年後的如今。
不要說大蟾寺、無量宗、爛柯寺這樣的佛門頂尖大派,便是一處小廟,也不知香火如何鼎盛……
甚至於,以持戒爲根本,每代不過十八人的伏龍寺,也……
“諸位爲何不想一想,爲什麼祖師他老人家,寧可將禪宗絕學傳承於楊施主,也不傳給我們這些自稱的‘徒子徒孫’的和尚……”
長長一嘆,卻沒有迎來任何反駁。
戒色心中明白,這不是他們啞口無言,而是因爲楊獄就在身側,否則,自己或許會他們視爲佛魔,被生死活剝。
“你說這些,毫無意義。”
楊獄不甚在意這羣和尚,心思多在仙魔幻境之上,此時回神,先潑了盆冷水過去。
禪宗兩千多年,從來不乏披着僧袍的敗類,可同樣,也不乏高僧大德。
戒色能被達摩接受,自不僅僅是他的原因,更是這小和尚自身,已具了幾分達摩之相。
事實上,這門大蟾寺根本神功,他只會略微涉獵,真個傳承者,就是這小和尚。
只是,他還是過於心慈手軟了些。
真正的達摩,可不是隻有慈悲……
“楊施主,祖師信你更甚於小僧,甚至讓你代爲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
這話一出,一衆和尚都驚呆了,任他們如何去想,都從未想過還有這種可能……
“大宗師待我頗厚,些許小事,自不會推辭。”
楊獄微一擡手,欲將攔在身前的小和尚甩出去,卻不想他死死抱住自己的袖子,蕩了一圈都不撒手。
“楊施主,雖然……可,可……”
戒色的聲音終於不能平靜了,他死死拽住楊獄的袖袍,臉色有些發白了:
“不能,不能全殺啊!”
“楊某,不是嗜殺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