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罡風呼嘯,靈炁之海泛起點點漣漪。
巍峨高聳的神山之上,一道道猶如實質的目光於虛空交匯,落在此間十萬裡山川之內唯一的外人身上。
漠然、戲謔、探究、審視、厭惡……
聖山之上、羣山之間、雲海上下,不知多少道人走出閉關之地,或擡眸,或俯瞰。
十萬裡山川之內,幾無凡人,這一道道目光的主人無不是神通位階主,其中甚至不乏九耀,甚至於八極之主。
不說其他,僅僅是這些目光的交匯,就足以壓塌山川,令人肝膽沮喪。
身處目光交匯之中心,楊獄只覺似被無數口神鋒所指,由外而內,遍體生寒。
但他恍若未覺,只是環顧四周時,神情才顯現出凝重來。
他的身後,明黃如瀑,聚運金塔若隱若現,而身前則是萬山拱衛着,被稱之爲天下第一聖山的,萬始山。
在他的感應之中,他仍在慳山之上的那片虛空,可他肉眼所見,分明就是萬始聖山。
這種感知的矛盾並不好受,卻也讓他知曉了自身的處境。
他,連同聚運金塔虛影所在的那處虛空,被人以大神通從天地間割裂了下來,並懾到了萬始聖山!
“虛空挪移,大手筆啊……”
迎着諸多窺探的目光,楊獄微整衣冠,看向相距最近的幾個道人,平靜問道:
“不知是哪位出手,什麼神通?”
靜!
羣山之間,似無雜音。
聽得楊獄的詢問,山川之間的一道道眸光或有驚詫與玩味,一時之間無人回答。
“不愧是八萬裡裡,以十都身登近帝榜的第一人,天地鬥轉而神色不改,氣魄倒非尋常可比!”
剎那的沉寂之後,相距最近的雲頭之上,玄鯨道人打了個稽首,回道:
“貧道玄鯨,別無值得誇耀之處,唯有這門‘乾坤摩弄’的神通,可勉強稱道一二!”
“玄鯨道人?”
楊獄認出這道人就是他那驚鴻一瞥間所見,欲阻紅魔王的兩人之一。
“乾坤摩弄?相傳遠古妖族有七大九耀位階可比極道,又稱混世七魔猿的,其中有個通臂猿猴,號稱有‘拿日月,縮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的神通!”
楊獄說話不急不緩,似乎身旁是多年不見的好友,而非惡意如潮的仙門八極主。
說話間,他也不加掩飾的掃視着萬始聖山。
綿延十數萬裡的山脈之中不知仙山幾座,洞府幾多,通幽之下,卻見命數如海,不乏金紅,且有着片片紫氣暗藏,無從窺探的紫氣之雲。
這是真正的高手如雲!
“道友居然知曉混世七猿?貧道昔年曾尋來一頭不甚聽話的毛頭來溫養神種,卻與妖族無甚關係。”
玄鯨道人微微驚訝,卻也沒有尋根問底的心思,只是微微一笑,道:
“道友遠來辛苦,不妨入門中稍歇,如何?”
“不甚聽話的毛頭來溫養神種……”
楊獄咀嚼着這句話,於諸般目光交匯之中點了點頭。
他沒有拒絕,也似乎根本沒有拒絕的選項。
此刻他周身有三大八極主環伺,羣山之間,亦有神通鎖定,更讓他如芒在背的,是那座巍峨聖山之上,縹緲淡漠的目光。
天宗道人!
但這卻不是聚運金塔內被他彈指點殺的十都級天宗道人,而是那位雄踞一界絕頂八千年之久的蓋世霸主。
“正要看一看,傳說之中雄踞東荒數萬年的宇內第一神峰到底有多高。”
世間事,終難盡如人意。
至少在今日之前,他從未想過來這萬始聖山,但真個來了,他也無甚懼意。
縱然他猜測有差,那天宗道人並非爲了‘玄奇造化靈光’而‘強請’他來此間,又能如何?
無間化身尚在山海未歸,縱然天宗道人神通入化,又豈能跨界而擊?
龍泉百萬年,可跨界而擊者,唯有那九尊大帝而已!
呼!
言罷,楊獄竟是一步跨入了萬始聖山之中,絲毫不在意此方高手如雲,敵意深沉。
這一幕,似乎出乎了一些人的意外,尤其是相距頗近的幾個道人,更是神色訝異。
“倒是有幾分膽色!”
雲海之中,似有道人撫掌驚歎。
呼呼~
靈潮翻涌。
萬始聖山之所在,匯聚着天下靈炁,其濃郁幾有幾分遠古氣象,遠勝滄江門。
以天眼催發通幽,楊獄甚至可以感受到靈潮之下,那似有似無,無所不至,無所不在的護山大陣。
其下合十萬里山川地脈,上應周天星斗,中合東荒乃至於遍佈四海八荒的一座座人族城池。
什麼是宰執天下?
這便是了!
龍泉界有萬國之說,僅南嶺東南一角,就有王朝十數,巨城八百,小城萬二之多。
而萬始聖山就是天下人道氣運之匯聚,是真真正正的人族共主,地上神國!
呼呼呼~
靈潮翻涌之間,山川大地間不乏仙草、靈藥,甚至有着成了精的草木靈植。
而最爲引人矚目的,是羣山之間,那一望無際,不知幾千裡之廣闊的靈田。
“此乃‘紫氣靈米’,乃九萬年前應感大帝得自‘荒餘界’,據說最早是龍族必食之米。”
一旁的玄鯨道人猶如嚮導一般介紹着:
“當然,人與龍不同,我宗門所種與最初的紫氣靈米已是不同,不但味道更佳,一年四熟,其內靈炁也更爲充沛……”
“靈米!”
楊獄也真如客人一般,在主家的介紹下,饒有興趣的打量着。
凡人食五穀,宗門食靈米,天下宗門無不如此,他自己也曾品嚐過,味道頗好。
不過,相比於眼前這片靈田,滄江門所種之靈米,只賣相就差了極遠。
這靈米,每一株都有丈許之高,幾如大樹,可供人乘涼。
事實上,楊獄眼神極好。
那數千裡之光的靈田之中,有着比靈植更多的凡人在忙碌着,似乎在,抓蟲?
“紫氣靈米以日照爲食,若有神通、陣法遮攔就會影響口感,偏生靈米所在,極吸引蟲蟻,故而,需有人十二個時辰輪班伺候,捉蟲。”
玄鯨道人說話之間,就見一道虹光縱貫天機,伴隨着一聲鶴鳴,一口紅葫蘆於靈田之外浮現,傾倒。
繼而,在楊獄的注視之下,大片的罡風、靈炁、神通光芒,以及一座熟悉的城池就被倒了出來!
慳山城!
“此次不告而請,實說也不甚合禮數。但也着實無甚辦法,那南嶺之地妖王衆多,還有那獅神王虎視眈眈,若有耽擱,反而會鬧出大亂子……”
玄鯨道人擠出一絲微笑:
“至於這城……”
“哦?”
楊獄淡淡的看着他,無喜無怒。
“這,也非壞事。”
玄鯨道人沒來由的心頭一顫,但旋即已不在意,淡淡道:
“道友豈不聞世俗凡人多追逐大城、巨城、帝都,而我萬始山,乃是聖地之首!
彼城不過一鄉野小城,能來此間,已是託了道友之福,實乃三生難求之造化!”
轟!
玄鯨道人的話音未落,突聽得一聲轟鳴響徹,只見得聖山之上神光翻涌,瑞彩千條,似有鐘鳴鼎顫之音傳蕩而來。
“這是?”
望着聖山之巔似隱似現的鐘鼎之影,玄鯨道人神色一變:
“靈寶異動?”
楊獄不着痕跡的按了按心口,也隨之遙望,只見如瀑神光之中,似有一鍾一鼎的虛影交織。
“萬始金鐘……”
轟鳴震盪的鐘波迴盪在羣山之間,牽動了幾乎所有人的注視,但很快,鐘聲與神光一併消散。
唳!
一聲高亢的鶴鳴傳來。
手託紅葫蘆的白鶴童子立於靈田之畔,面無表情道:
“祖師有請劍仙南嶺!”
“不勞童子,貧道正領南嶺道友前去拜見祖師……”
玄鯨道人打了個稽首,但話未說完已被白鶴童子打斷,後者冷冰冰道:
“祖師沒說見你!”
“……”
玄鯨道人一時語塞,老臉都有剎那的漲紅,但一剎不到已將怒火壓下,拂袖而去。
“哼!跟我來!”
漠然掃了楊獄一眼,白鶴童子隨即轉身,化作白鶴飛向聖山之上。
但飛行不過數個呼吸,這白鶴童子已發出一聲驚怒至極的炸響:
“你!”
楊獄如影隨形,穩穩的落在鶴背之上,任由那白鶴童子如何掙扎,也自動也不動。
“大膽!”
“滾下來!”
羣山之中,似有人察覺,幾乎被驚呆,雲海之上,更有怒斥傳來。
“你家祖師遣坐騎前來,莫非不是要它馱我?”
倚拳擊潰自雲中迸射而來的劍光,楊獄足下一震,引得白鶴童子劇烈掙扎。
“你!”
雲海之中,那始終抱有極大惡意的道人似已怒極,卻還是沒有再度出手,生怕一個不小心將白鶴童子震死在此。
“唳!”
白鶴童子兀自驚怒不已,但下一瞬,已恢復了平靜,不甘的飛向了仙山之上。
“可惜了……”
楊獄目光幽幽。
他的感知遠非尋常位階主可比,自然可以感知到這座山中最爲深沉的惡意之所在。
雲海之中的那人,對於他的惡意之深,遠遠超過其他所有人……
可惜,還是沒將那人引出來。
……
萬始山之高,幾入星海!
隨着白鶴童子穿越雲海,楊獄方纔看到這座聖山的真面目,其矗地拔天,已抵雲海至高。
此刻天穹之上六輪大日已近到觸手可及,高空的冷意與烈日直射的燥熱同存。
於此間俯瞰,雲海之下的羣山都顯得十分之渺小,而此處,還未至萬始山巔!
“非自然形成之山……”
楊獄心中剛浮現出這個念頭,突覺天地鬥轉,虛空變換,千分之一剎那都不到,眼前就又換了一方天地!
星海高懸不見日,萬始聖山之巔,赫然已出得天外!
呼!
白鶴童子被風吹走,楊獄立身不動,十丈之外,他看到了熟悉的道臺。
暗紅如血澆成的道臺上,白髮道人盤膝背對而坐,一如聚運金塔第一關中所見。
不同的是,金塔內的道臺只高一重,而此時山巔的道臺,卻有九重之高!
“貧道該叫你劍仙南嶺。”
楊獄心頭一震,在他高度凝神的狀態下,他甚至都沒看到其人的動作,這白髮道人已經轉過身來了!
“還是說……”
幽深如星海般的眸子中泛起些微漣漪,天宗道人的聲音一轉,已變換了語言:
“山海楊獄?”
“不過一個稱呼,南嶺是我,楊獄也是我。”
楊獄稍驚卻也不亂,只是打量着天宗道人。
這老道年歲已是極大,望之都可感覺到那股暮氣沉沉的氣息撲面而來,除卻那一雙眸子過於明亮,真無甚出彩之處。
“你似乎並不驚訝?”
天宗道人屈指一點,冷硬的山石就自從楊獄的腳下升起,直起二十七丈,與九重道臺齊高。
“驚訝什麼?”
瞥了一眼腳下的道臺,楊獄坦然入座。
被天宗道人叫破行藏,他心中微驚,卻也不甚意外。
龍泉界潮汐復起已超邁百萬年,如此漫長的歲月之中,出現任何神通,他都不會意外。
他命數中有‘天外來客’可屏蔽神通推算,可不在算中並不是了無痕跡。
他仍在天地之中。
事實上,萬法樓的行者同樣有靈寶屏蔽氣息,不也被陸沉殺了個乾淨?
“那麼,你大抵也能猜到老道請你來的緣由吧。”
天宗道人開口問了一句。
“熒惑守心,破限成帝。”
楊獄回答。
“看來,天下人大多都能猜到了。不錯,貧道的確有心嘗試,至少,死的甘心些。”
老道的聲音無甚波瀾,但楊獄卻隱隱間能感受到那極度強烈的意志波動。
“死?”
楊獄是極善發現重點的,適時遞上話頭:
“生靈大限未必不可逾越,據我所知,九天殺童就以某種法門避開了自身大限。”
“苟延殘喘非我所願,不死不活有甚樂趣?”
天宗道人微有些感嘆:
“其實,許久之前,貧道已想好了自身的死法。
大限那日,先殺妖族三雄,再殺魔道七主,隨後將佛門兩位大尊,萬法樓幾大行者,以及血獄冥合道的七大邪魅,海里的幾條老龍,一併殺了。”
楊獄心頭微寒。
天宗道人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他的感應之中卻好似遠古幽冥之主,在勾劃生死冥書。
平靜之中,是我要你死,不可多活一息的霸道與冷酷。
哪怕其話語之中提及的都是橫行天下,稱尊一世的八極巨擘,也如草芥般隨手可折!
“但後來,老道就改變了主意……”
話至此處,天宗道人看向了楊獄,幽深的眸光之中似有暗流洶涌。
“熒惑守心降世,任何有望破限者,都必想嘗試。”
楊獄心中隱升起一絲不安,語氣中帶着試探:
“所以,你此刻在準備終極一搏,攝我前來,是要我爲你取金塔中的造化靈光?”
“其實,不太對。”
天宗道人猶如傳道解惑的師長,溫和回答:
“人有壽限,天也有。龍泉前後鯨吞八界之底蘊,因此出得九尊大帝,可這,也是極限了!”
“極限!”
天宗道人輕聲嘆息:
“若非如此,老道又豈會枯坐八千年?熒惑守心,不是破限之機緣,而是天地有感,成帝者將現的徵兆……”
“嗯?!”
心海中,八九玄功鏡陡被黑霧籠罩,濃烈至極的劫氣讓楊獄瞳孔都不由得劇烈收縮了一剎:
“你是說……”
“你,有大帝之資!”
天宗道人撫須而長笑,又歸於肅然:
“小友可願成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