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在新世紀最着名的作品是《紅色海洋》和《地鐵》。兩部作品內容不同,構造不同,但卻在同一種風格之下演繹了當前的中國現實。《紅色海洋》應該被定義爲一部有關中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長篇科幻小說,期間後共分四部7。第一部描述在遙遠的未來中,人類全面退化並移居海洋。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是一個恐怖、威脅和壓力之下的嚴酷的世界。此時,分散於海洋各地和各個歷史時期的種族,在生理構造和文化傳統上都顯出驚人的差異。就連個體之間也差別驚人。但生與死、抵抗與逃避、吃人與被人吃則是所有種族都無法逃避的命運。超越萬億年的歷史流動、那種覆蓋整個地球的宏大場景、那種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精彩較量,已經毫無疑問地能將該書載入中國科幻文學的史冊。小說的第二部和第三部,重點回答了紅色海洋的由來。作者着力給第一部提供了多種可能的起源假說,每個假說都具有寓言的性質,都複雜異常,充滿了不可能的靈異,但都貌似有着現實合理性。於是,整個人類的過去被懸疑,被質問,所有的行爲的起因和結果,都成了某種可能與不可能、是與不是之間的搖擺物。小說的第四部的標題爲《我們的未來》。有趣的是,這一部講述的都是有關中國過去的“歷史故事”。從酈道元開始巡遊全國試圖爲《水經》作注,到朱熹興教,再到鄭和七下西洋發現歐洲、非洲、甚至美洲,歷史再度從某種不穩定狀態迴歸穩定。如果說作品開始於宏偉壯麗,開始於血色斑斕,那麼它就結束在清新優雅,結束在竹林中的清麗水珠。如果說第一部中的血與死是渾濁的,那麼最後一部中的希望與失落則充滿了幽深感和隱蔽感。對歷史和未來的質疑是作品的核心。《紅色海洋》看似科幻實則現實;看似倒序實則順序;看似未來實則歷史;看似全球實則當地;看似斷斷續續前後不接,實則契合嚴謹。作家所嘗試的顛倒歷史、循環歷史、多義歷史的敘事方式,在當代中國作品中顯得非常少見,它所描述的東西方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民族和個體生存的關係,已經大大地超出了當代科幻、甚至主流文學作家的視野。
與《紅色海洋》一開始就營造“大尺度+遠未來”的史詩氣氛不同,《地鐵》初看起來是有關當代城市生活的作品。小說由一些按照正常時序發展的小故事組成。下班回家,主人公在疲憊的眼中看到了一些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事。隨着陌生化的逐漸升級,列車也逐漸失控,在甬道中瘋狂地飛奔。於是,封閉的接車中上演了種種人間鬧劇:****、雜交、未婚先孕、未孕先生子,種種超出理性的行爲和實驗猛地爆發出來,地鐵世界映射了一個社會的爆炸性發展。車廂之外,蔓生的恐怖植物“地鐵之友”包裹過來,老鼠也成羣地出現。這些內外之戰、人鼠之戰,不斷讓人想到今日的國際對抗和經濟體內部的階層對抗,而對抗中的驚變,震撼了整個世界並重塑了世界的格局。小說最末一章描述了這一奇異的****發展的遙遠後果。韓鬆在小說中再度跳出民族\/國家這個束縛人的既定視角,打亂內外差別,觀察了異族、鼠族等不同種族的可能發展。作品是以家園毀滅結束,簡單的乘坐地鐵回家之旅,最終演化成爲了無家可歸的恐怖現實。《地鐵》是韓鬆式科幻現實主義的典型代表,雖然其中充滿了後現代式的多義和多疑。作者採用作品和現實之間的多點投射,給讀者提供了多種解讀的可能性。
劉慈欣和他的新古典主義創作
劉慈欣生於1963年,現爲山西娘子關發電廠高級工程師。從20世紀80年中後期起,劉慈欣就在不同的場合嘗試發表科幻小說。他的風格多次變換直到90年代中期才逐漸定型,並開始贏得讀者的喝彩。1999—2004年,繼劉慈欣蟬聯《科幻世界》雜誌讀者評獎的冠軍。劉慈欣的主要作品包括中短篇小說《流浪地球》、《鄉村教師》、《全頻帶阻塞干擾》、《中國太陽》、《帶上她的眼睛》、《微紀元》以及長篇小說《超新星紀元》和《球狀閃電》等。從2006年到2010年,着名作家劉慈欣用四年時間創作了長達90萬字的“三體”三部。作品第一部《三體》於2007年在《科幻世界》雜誌連載,由於其宏大構架和涉及“文革”、冷戰、軍事爭霸、外星球生命探索等內容,立刻獲得了讀者的交口盛讚。此後,三部曲正式出版,部部刷新近年來中國成人科幻小說的發行紀錄。僅以《三體iii:死神永生》爲例,該書出版後僅僅一個月已經重印數次,創造了新世紀10年中科幻發行量的最高紀錄。
“三體系列”小說由《三體》、《三體2:黑暗森林》、《三體3:死神永生》組成。系列的文本構造、敘事風格、語言使用、甚至人物命運等的複雜程度都達到了中國科幻小說的當代頂峰,而作品對物理學和宇宙學的強烈興趣,其中所包含的前沿科學技術理論,無可置疑地將作者推向當代作家中最爲博學者的寶座。小說針對中國在未來國際關係中所處的地位,由近及遠地設想了種種發展的路徑,這其中隱約能感受到一種大國興起的躁動。所有評價都指出,這部小說是一部非常具有可讀性的、讓人浮想聯翩和深入思考的作品。
與韓鬆吸納後現代風格的批判性作品不同,劉慈欣的創作仍然沿襲古典主義科幻的軌道進行。這裡所說的古典主義,是指他繼承了英美黃金時代、蘇聯派30—60年代和中國50—80年代早期的作品風格。這其中,英美黃金時代小說充滿經典的現代性特徵,表達了人類對科技發展的未來憧憬。這類小說的主人公常常是科學技術工作者,他們通過自己的生活引領着未來發展,也把世界從災難中拯救出來。英美黃金時代小說故事結構完整,社會生活背景壯闊,敘事跌宕起伏,對科學技術描寫細緻入微。最重要的是,小說對人與自然的關係常常會在結尾升級爲一種哲學探討,給人深遠的意境。以亞瑟·c·克拉克爲例,他的小說《童年的終結》、《2001:太空探險》、《天堂的噴泉》等都是這樣的作品。他在《2001:太空探險》中所摸索的精神物質相互轉換的宇宙生存模式曾經使許多人爲之讚歎和傾倒。“三體”系列的作者劉慈欣曾多次表示,他是克拉克的學生,他受到克拉克的強烈影響。8在“三體”系列中,以宇宙探索爲核心的創意故事引領着讀者的閱讀。而三體生命的發現,以及隨後而來黑暗森林中的形形色色的外星生命的存在,把讀者帶向了極其豐富的想象空間。在此同時,人類對宇宙災難的反應方式、反應的過程,則又是讀者渴望瞭解的焦點。到小說的結尾,整個宇宙竟然在中國“文革”中的某個偶然過程中發生了徹底變化,人類在巨大的毀滅之下獲得了全新的宇宙認同。所有這些都已經超越了對物質世界的思索,進入到對生命和宇宙目的性的終極追問,也恰恰是這種對英美黃金時代的繼承,導致劉慈欣的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了跟西方世界對話的基礎。
但是,劉慈欣不單單是黃金時代的繼承者,也是對這種風格的批判者。由於英美黃金時代的科幻小說在處理民族\/國家關係方面存在着強烈的東方主義和自我優越感、習慣於按照簡單的進化關係描述全球對抗,劉慈欣對此非常不滿。於是,在他的作品中,盡力鋪陳出社會關係的複雜性成爲了一個重要的目標,國際主義原則也在此處發揮了積極作用。談到國際主義,不得不提到劉慈欣對另一個現代性強烈的科幻資源的繼承,這就是蘇聯科幻小說。在蘇聯,科幻小說保有跟英美黃金時代作品一樣的對大工業文化和科技的崇拜,但用積極的情緒營造世界大同的烏托邦情懷,則起源於他們的共產主義背景。在蘇聯模式中,集體主義沒有被認爲是一個貶義的詞彙,恰恰相反,考慮到共產主義必須在世界範圍內實現這個意識形態前提,蘇聯科幻小說作家常常表達出對其他世界不同文化的協同性。在蘇聯作品中,反對帝國主義和霸權主義,與亞非拉人民共同開發宇宙的故事常常會出現,而恰恰是這種各民族平等的情緒情感帶給劉慈欣另一種有價值的營養,協助他處理了小說的情緒和國際關係。當然,劉慈欣也對蘇聯模式的簡單化和幼稚病進行了批判,例如,他盡力不使自己的作品落入簡單意識形態判斷,儘量將複雜的道德衝突展現出來的努力,都獲得讀者的認可,更引發了讀者的思考。
在有效繼承東西方各種優秀的創作模式的同時,劉慈欣還力圖對中國科幻小說中已經消失的、仍然具有活力的部分進行挽救和發掘。由於20世紀70年代末期開始,中國科幻作家的主流羣體否定了魯迅等人所定義的科普發展方向,轉向一種反思社會、批判現實、淡化故事的全新文本構造形式,造成了科幻作品對科技創意喪失了關注。9這一點在劉慈欣看來是一個極大的失誤。他多次在文章中提出,以科普爲核心的科幻小說並沒有錯誤。它是一種適合於中國的作品風格。在劉慈欣的筆下,這種風格“有些像凡爾納和坎貝爾倡導的小說,但它們更現實,更具有技術設計的特點。同時在寫作理念上也同前者完全不同:這些作者是爲了說出自己的技術設想才寫小說的,看過那些小說後你會有一種感覺:那些東西像小說式的可行性報告,他們真打算照着去幹!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中國創造的科幻!”“我並不主張現在的科幻都像那個風格,但至少應有以科普爲理念的科幻作爲一個類型存在,在這個類型中,科普是理直氣壯的使命和功能。要讓大衆瞭解現代科學的某些領域,可能只有科幻才能做到。科幻小說向神怪文學發展,被人扣以向主流靠攏的美名;而來源於科學的科幻向科普傾斜卻成了大逆不道,這多少有些不公平。”10“三體”系列正是劉慈欣用實際行動繼承中國科幻的古老科普傳統的一個有力行動。在小說中,高深的物理學和宇宙學分析、對外星生命存在形式、對電腦技術和宇航技術發展的描寫,都強烈地向讀者證實,科幻文學中出現的這些內容,不但能展示給作品強烈真實感的科學技術細節,還能展示中國社會的發展新階段。從上面的三個源泉可以看出,恰恰是繼承了古典主義的科幻風格,才導致了劉慈欣的作品真正回到了科幻文學最核心的魅力點上。這也爲將來的作家提供了很好的創作借鑑。
以上簡單介紹了新世紀10年中國科幻文學發展的基本情況。隨着2010年中國超越日本成爲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在國際上的影響越來越大,對中國人如何思考未來這一問題已經成爲各國社會學者關注的問題,在這樣的時刻,中國科幻文學的復興,無論對中國讀者還是世界其他國家的讀者,都提供了有價值的精神養分。可以展望的是,受到當前出版市場復甦的影響,在未來的10年,中國科幻文學還將有所發展和創新。更新第一,全文字,無彈窗!認準我們的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