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朗在遇到錢北之前,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騰出大把大把的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把那些地盤都交給了比較靠譜的胖子打理,兔牙則繼續留在身邊當小跟班。按理說,他本該堅持二人世界纔對,可是理想美好,現實則是殘酷的——六月酷暑,即使算不上溼熱難耐的桑拿天,地面溫度也絕對飆到了40攝氏度以上,假如沒有個人撐傘打扇子遞冰塊切水果買飲料,沙朗不可能實現守着錢北的目標。
戴着遮陽的深色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栗色短髮亂得像雞窩,擋不住滿耳朵碎鑽的奪目光芒。黑色背心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卻好死不死地搭配大紅色的短褲,人字拖勉勉強強地半掛在腳上,顯示着它們常被大腳甩出的悲慘命運。四仰八叉地躺坐在竹木藤椅、享受着小弟扇扇子的沙朗,眼睛就沒離開過錢北,好像西方傳說中守護財寶的惡龍,自己吃不到可獨佔欲極強,生怕一個不小心全力呵護的財寶通通被搶跑。
全方位的“守護”放在錢北那邊就有點不幸的意味。眼巴巴地等了一上午,買水果的人屈指可數,有眼力勁的遠遠繞開,眼力差的到了攤邊,纔看到大爺式安坐的沙朗,透過墨鏡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還買什麼水果?走吧!
其實沙朗一開始在水果攤空耗的時候還是很收斂的,錢北也不在乎被當做免費電視機供人看。不過自從確立了所謂朋友關係後,沙朗來的頻率增加,時間延長,最大限度地影響生意,外帶賴着臉非要同吃同住,再好脾氣的人也會爆發。況且錢北從不認爲自己擁有過好脾氣。
沙朗的眼眶前天晚上新添了一塊淤青,在大庭廣衆之下踅摸了太陽鏡遮醜,等到剩他們倆人了,就大大方方地把鏡子摘下來,擺出一副滿是哀怨的欠扁小臉,一個勁地在錢北面前晃,晃啊晃……
於是錢北覺得自己輸的一塌糊塗,滿目瘡痍,偏偏表面上沙朗還是受苦受虐的那個,“家暴”的迫害對象。
錢北嘆了一口氣,無力狀看着伸到鼻子底下剝好的香蕉。
“乖,寶貝張嘴,啊——”沙朗甜言蜜語笑靨如花。
就着咬了一小口,把他的手推到一邊:“你還讓不讓做生意了?客人嚇跑了,你吃得倒心安理得!”
“我付錢,按原價十倍行不?你辛辛苦苦地在外面看攤子,一天掙不了幾個錢,這幾天眼瞅着越來越憔悴,八成是中暑了。我可以養你的,你就在家裡好好呆着,省的風吹雨打磕着碰着……”
“……”
關於包養和被包養的話題又被挑起,還好錢北已經完全免疫,能夠做到無羞無怒的保持平靜。
“得,就知道勸不動你。我還想叫胖子在酒吧給你安排個位置,前臺太亂,就在後面做一下賬目,工作不累環境也安靜,你覺得呢?”
“你讓我作假帳?”
“這話怎麼說得……兩套賬目,你當然是做明面,乾淨着呢。酒吧裡都是我的人。你來的話,我保證他們不敢騷擾你,你吩咐什麼他們都照做,有半個不字我就滅了他!”
“沙朗,我對它沒興趣。”
“興趣是培養出來的……”沙朗猛灌下一大杯冰可樂,滔滔不絕地說:“那你就對賣水果有興趣?現在太陽毒啊,這個棚子都不管用,照樣能讓人曬脫了皮,再說你細皮嫩肉的哪裡是吃慣苦的樣子!要不是你……這樣了,至於淪落到這種地步嗎?這也不算我幫你,朋友之間何必計較許多。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幹嘛還硬着頭皮受這份罪?你不心疼不難受,我這心裡可替你難過,擔心的要命!錢北……你別冷着臉,看着怪滲得慌的,偶爾,不,經常也對我笑笑嘛。從根本上說,我還不是爲了你好,滿心爲你考慮,你還愛答不理的,處理爭端簡單粗暴,對我想打就打,愛罵就罵,或者連着幾個小時不說話……我容易嗎我!”
兔牙打着扇子,迫不得已地傾聽老大發表的講話,歸納起來方式是勸說錢北放棄現有戶外工作、接受條件較好的工作,主題是老大對於現有狀態的不滿和改進現有狀態的強烈期待,並且通篇貫穿了老大的愛意和真誠。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老大都是處於乞憐的卑下地位,典型妻奴一個,駕馭老婆的能力爲零。當然,對老婆的理解力爲負值。
從錢北此刻冷心冷面毫不所動、平靜下方波濤暗涌、極力抑制情緒失控的神態分析,如果錢北能答應他,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沙朗講了個唾沫橫飛,沒有意想之中的反應,內心有點心灰意冷,既然一輪遊說不成,那麼有機會再趁虛而入吧。
他的說話聲一停,四周立馬安靜了。經過一段時間的瞭解,沙朗熟知錢北被惹到後要麼徹底冰凍要麼使用暴力的行爲方式。冷凍時間依他的不爽程度而定,最短几個小時,最長未知。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木着臉不說話,用冰凍彈把人轟走嗎?老子不吃這一套!
沙朗脖子一梗,賭氣地閉緊了嘴巴。錢北氣定神閒地拿出一個本子計東西,粉嫩的脣角帶了一絲笑意。於是二人世界安靜了。
太陽從中間向西邊轉去,天色由白轉黃,氣溫逐漸降了下來,雖然炎熱依舊,卻不似午間炙烤。只有一種生物在堅持着……
蟬
蟬叫
蟬在叫。
蟬還在叫。
蟬一直在叫。
“嗡嗡嗡嗡……”刺耳的電鋸似的叫聲凌遲着人的神經,起碼是沙朗的彪悍神經。四下無語中錢北依舊保持完美的緘默,沙朗忍無可忍地一拍大腿,擡起頭對着旁邊的樹大罵:“叫什麼叫?!”
冷凍庫裡唯一完全無辜的兔牙一激靈地站起來,“我去捉!”
沙朗看着兔牙飄走的身影和一大排高大的楊樹不由得滿頭黑線。
爲了緩和已經僵化的局面、破除凍了許久的堅冰,沙朗別無選擇只得提及錢北唯一感興趣的東西……死孩子。
“咦,怎麼沒見帆羽那個小鬼啊?”沙朗後知後覺地問道。他早就察覺了帆羽不在的好處,認爲目前僅有的障礙一是錢北的怪脾氣,二是帆羽不定什麼時候跑回來,劫走自己的勝利成果。
“嗯?”錢北挑眉,將目光從手中的本子移開。
本子上記了許多串數字,但是剛翻過去的一頁底部畫了幾個圈,依稀是個撲地的小人,鳥窩頭,尖下巴,眼睛處卻是兩個叉叉,並且吊死鬼一般吐出了一大截舌頭。記完賬後亂塗了一會兒,結果就畫出一個詛咒小人,錢北爲自己的幼稚行爲慚愧了半秒,隨手將紙頁撕掉揉作一團。
“帆羽是個好孩子,人長得真漂亮,清秀白淨,特別像你。”
錢北眼眸閃了閃。“哦。”
“帆羽上中學了?不在本地?”
“嗯,我把他送到S市的私立中學。”
“嘎?那可是有名的貴族學校,許多□□老大的兒女就在那裡讀書,名車保鏢,排場倍兒大,據說學費也貴得離譜。”
“帆羽的父親有錢。我把小羽養大,至於上學就要他出錢了,我供不起。”
“他的父親不就是你的兄弟?你們……”
錢北低下頭,嘴巴抿成了直線。沙朗識情識趣地住了嘴,卻忍不住心緒翻飛,亂亂地想着:他們兄弟之間發生了什麼?既然有血緣關係,再怎麼冷漠,也不能讓錢北獨自一人地受苦啊!或許是家族恩怨,爭奪遺產?對了,錢北從沒有提過自己的腿,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爲,都是未知數……
越想越狗血,沙朗及時打住。
“和家人斷絕關係後,我只有帆羽一個親人了,所以,我不想提起他們。”錢北淡淡地說,夕陽餘光點染了他的臉,或金黃或陰影,分割成一塊一塊的。
沙朗沒心沒肺地笑,擠眉弄眼地說:“這樣好啊……不不,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你還有我呢!以後我就是你的家人了!額,從年齡上看,好像只能做你弟弟……既然都是假設了,就當我是你哥好了,哥哥比較疼人,更符合我的位置,對吧?”
錢北確認了一個事實——和沙朗的對話以前沒有,將來大概也不會在正常的渠道上發展。
晚飯前,錢北決定提早收攤回家,結束一天的例行苦難。這時勞工兔牙及時回返,沙朗終於逮到了躲藏已久的受氣包,找茬問道:“捉的蟬呢?拿出來瞧瞧!”
兔牙氣還沒喘勻,撓着腦袋答:“聽,這聲都快沒了,我捉了一條街……”
“快乾活!當大爺傻子是吧,唬誰啊你!”沙朗厲色道。
得,在老婆大人面前軟趴趴的像條蟲,一到小弟面前就抖起來了!兔牙心裡暗損。不過,他還記得當初沙朗一十六七歲的小破孩,領着兔牙一幫小衆砸了梅景鎮最大賭場時的風光和氣派。說起來這件事是有來頭的。原本在許多年間,炎容組——就是他們所在的組織,和斬江組二幫並立,互不相讓,達到了某種程度上的平衡。可是五年前兩幫的火拼驟然加劇,從上層到地方,打得一塌糊塗。沙朗的小勝利令梅景鎮斬江組方面十分生氣,甚至放出話來,要剁了“姓沙的臭小子”,結果斬江組內部發生了分裂,於是短短6個月內,昔日的大幫會迅速瓦解,教訓沙朗的事當然不了了之。自那時起黃哥就看上了沙朗,認爲他是可造之材,進行提拔,他纔有了現在的升騰。在梅景鎮,沙朗可謂說一不二,黃哥的勢力主要紮根在附近的R市,因而並不管小小的鎮子,對於他給出的要求建議幾乎全部接受。
黃哥賞識沙朗,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惜黃了了瘋丫頭一個拿不出手,她老爹一提起這個寶貝閨女老臉都掛不住,若非如此,他得把閨女許配給沙朗愛將。
兔牙搬運着箱子,偷眼看了看錢北,想不明白老大看上他哪兒了?
不熟的時候他很溫和,顯得善良可欺;熟悉了才發現他脾氣僵冷古怪,還是行動派,動手不動口。他不吐髒字不罵人,可是直接飛拳頭上耳光,雖然老大偶爾欠揍一點,但也不能想打就打啊!相比錢北對老大的態度,兔牙猛然發覺老大對手下還算是人性化的管理。
把箱子放下,突然發現了陰影中有一個紙團,揉得很皺。鬼使神差地撿起,展開後看到了那個寥寥幾筆、栩栩如生的小人,這不是冷凍期錢北畫得……嗯,畫得橫死的沙朗……
攤子仍舊留着橘色的燈光,不知道因爲什麼事情兩人又發生了點矛盾,錢北扭過頭,沙朗扶着輪椅彎下腰去勸。
不知道爲什麼,兩人之間的氛圍很溫馨。
是那種當時體會不出,需要當事人很久之後才能感覺到的溫度。原來那個時候,有些東西便深深的刻在骨子裡,抹不去消不掉,儘管時光流逝、物是人非,它依然留在那裡,會隨記憶淡化,卻不曾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