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冰釋

剛放學,楊曉蓉一身藍白學生裝,和張蓮生路過信攤,只見孫天起獨自作畫,面容冷峻。孫天起拿着筆在畫紙上胡亂塗鴉,繼而冷笑,又拂袖掀翻桌上的紙硯,墨水濺灑一地。

“娘娘腔,你又發哪股神經?小心你老闆趕你走。”

孫天起的神情又迴歸臘冬的嚴寒,風雪猖狂地虐待他。他的瞳孔幽幽地望着一個方向。張蓮生順着他的眼神看去,白澤和莫月十指緊扣,有說有笑,旺財跟着主人們的腳步而行。

張蓮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就像撞鬼一樣:“怪不得你要瘋,我也快瘋了。”

白澤牽着莫月的手,來到信攤前,友善地叫了聲:“大哥。”

張蓮生把楊曉蓉擋在面前道:“打住,我不是你大哥。”

“大舅子。”

“滾。”

白澤看看信攤一片狼藉,又看看孫天起幽暗的眼神,他蹲下拾起地上的硯臺,着手收拾信攤。“謝謝你一年多的照顧,以後我陪她出攤,就不必麻煩你了。大恩不言謝,他日必登門拜訪。”

孫天起面不改色道:“我並不覺得麻煩。”

場面一度陷入尷尬。

莫月加緊收拾信攤,打包地上信紙。“孫天起,今天先收工吧,我有事要上山頂一趟。”

孫天起微微點頭,提步離開。

白澤單手提着包袱,二人十指緊扣去花草市場買了兩束向日葵,漫步上山。張蓮生猜到莫月要做什麼,出於愧疚,只得默默跟着二人,不作聲。

後花園中兩個圓形土堆,一大一小,土才翻新不久。莫月在土堆前各放下一束向日葵。

“大的是唐叔,小的就是他。”

白澤向唐廷樞的墳深深鞠上一躬,又站到小土堆面前,跪了下來。

“我對不起你。”他把頭埋在地上,像是在懺悔。

莫月也跪在地上:“他叫向生,希望他的父親能起死還生。”莫月從花蕊中摘下一顆葵花籽,讓他埋進土裡。

拜祭完亡者後,莫月牽着白澤離開別墅。張蓮生叫住他們,期期艾艾地挽留道:“阿月,那個,吃了飯再走吧。你一年多沒和我吃過飯了。”

莫月語氣生硬道:“怎麼,你又想毒死他?”

白澤搖了搖莫月的手:“正巧,我餓了。吃了飯再走。”

張蓮生備了一席莫月最愛的菜餚,用的餐桌,餐具和元家大宅的一模一樣。可是,莫月卻一直板着臉。白澤主動舉起酒杯:“兄嫂,以前多有得罪,望你們諒解。”

莫月奪下他的酒杯:“明明是他要毒死你,你哪裡做錯了?他喪心病狂,害了你,砍了好幾十個人的手臂,他變態!”

楊曉容不敢相信,睜圓了眼睛,轉向張蓮生。“嶽哥哥,是真的嗎?”張蓮生矢口否認道:“假的,假的,她胡說,別聽。”

楊曉蓉陷入沉思。

“都是我不好,當時逼大哥和我比試,大哥失手開了一槍,我纔會中槍,久病不起,讓阿月承受這麼多痛苦。”白澤牽起莫月的手,在手背上深情一吻。“萬幸,我還能見到你。”

失手?莫月難以置信地看着白澤,她完全沒想到白澤會扭曲事實,替張蓮生狡辯。“爲什麼不直說,明明是他故意的!明明是他草菅人命!你在做什麼?我受不了一個殘暴的殺人犯是我哥哥。曉容,阿嶽不是你是非對錯的判斷標準。我讓你去讀書是爲了開啓你的智慧,讓你有一雙明辨是非的眼睛!他對你好並不代表他做什麼都是對的。人心是壞的,今天他可以毒害白澤,明日他就可以像對待白澤一樣毒害你,做人,少不了以己度人的,你懂不懂?”

莫月覺得自己委屈極了,明明是張蓮生做錯事,爲什麼一向鐵面無私的白澤要爲他掩飾。

白澤拽緊她的手:“我知道,你是對的。相信我,好不好?”拿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我自罰三杯。以前的事,我們一筆勾銷。只要你不再做傷天害理,有礙法義的事,我一定敬你爲自己的大哥。”

白澤連飲三杯,被酒嗆到喉嚨,一直咳嗽。莫月心疼得擰巴着嘴,拍打他的後背。張蓮生抱着雙手,傲慢地問道:“怎麼才三杯就咳成這樣?”

“可能是還沒喝藥,又沾酒的關係,有點咳。”

莫月坐立不安,白澤捏着她的臉微笑,讓她安心。

“我知道你吃什麼藥材,解毒的方子我有,我早幫你熬好了。”張蓮生命人端上熬好的藥湯,“你敢不敢喝?你害死了唐叔,你不填命我不放心。”張蓮生凝視着白澤,尖銳地直視他的眼眸。

莫月把酒杯砸到張蓮生腦門上:“你早就準備好了,還是要毒死他!”

張蓮生捂着額頭,吃痛道:“你都不相信我,還說什麼漂亮話,裝和睦?”張蓮生話還未說完,白澤已將藥湯飲盡,連同藥材渣也吃光了。

“如果他死了,你和我一起下去陪他。”莫月拉着白澤要回家。

“我給他吃的真的是解藥,你可不可以不要反應那麼大。”張蓮生無力地辯解。

莫月眼裡只有白澤,聲嘶力竭地咆哮:“爲什麼要吃!他要是毒死了你,我怎麼辦?我再也不想經歷披着希望外衣的絕望,我害怕!我害怕!”

白澤將她攬在懷裡安慰。

莫月的反應委實驚嚇到楊曉蓉,楊曉蓉在張蓮生的背上猛捶兩拳。“你還嫌和阿月誤會不夠深!你嚇她幹嘛!”張蓮生舉手認輸:“我認輸,我認輸好嗎?”

莫月催白澤走,她不想再呆在別墅,張蓮生依依不捨求她留。“今晚就睡這裡不行嗎?天都黑了。別搞得我跟厲鬼一樣,老躲着我,至少我是你哥。我又沒作奸犯科,他不是還沒死嗎······”

白澤拉着莫月到沙發坐下,靠着沙發特別難受的樣子:“阿月,我突然覺得好累。”莫月一變臉,張蓮生大驚失色,慌張地撇清關係道:“小白臉!你說話注意點!我給你喝的是解藥!別栽贓我!”

白澤哈哈大笑:“夜裡黑,我怕走夜路。阿月,今晚在這裡住吧。”莫月仍堅持要走,白澤低聲下氣地懇求:“當我求你好不好?”

莫月勉強同意留下。

莫月的房間乾淨整潔,張蓮生每天都會親自打掃。莫月進了房間,坐在牀上一聲不吭。她很生氣,白澤竟然用生命冒險和張蓮生講和。白澤坐到牀邊,抱着她,在她的臉上小雞啄米般親了一口,遊說道:“他是你的血親,我知道你很愛他,關心他,剛纔你拿酒杯砸他的時候也緊張得差點站起來。救贖他難道不比批評他的過錯更好嗎?我知道你還想找到你的父親,一家人住在一起。我都不在意了,你就別生你哥的氣了,相信我,他不敢害我,他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

“你還是我的白澤嗎?難道你不覺得他十惡不赦嗎?他做了那麼多壞事,他沒有原則,狠毒兇殘,我不喜歡這種人。”

“你可以改變他,就像你正在改變曉容一樣。壞人只是還未做過好事的好人,給他一個機會。你哥,手握兵權,這是把雙刃劍,如果他心存善念,就能讓更多的人活得更好。”

莫月極度肯定道:“我沒有信心。”

“你可以,你不是也成功把我喚醒了嗎?事在人爲。”白澤起身到衣櫃裡找衣服,找到那幾件藻井大袖旗袍,他提起那件藏青色和棗紅色的兩件:“今晚,穿這個。”

山頂的夜色很美,沐浴過後,他和莫月坐在陽臺仰望滿天星斗。花園有人影,他獨自下了樓,張蓮生跪在墓前默哀,他走進張蓮生,張蓮生嚴肅地道:“我現在問你你要如實回答。”

白澤“嗯”了一聲。

“你十八歲以前是不是有種怪病,一到雷雨天氣就疼痛難忍?”

“阿月的病?我沒有,你娘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他低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爲什麼食人魚不咬你?你的體質,唐叔的毒,不可能撐過十分鐘。你一定有事瞞着我!”

“我從小骨骼精奇,十二歲便打遍薄山沒有敵手,對毒性的抵禦能力強,很正常。中毒之前,我一直認爲我與世人不同,是神選之英傑,從小志向高遠,自命不凡。包括現在,我武功盡失,再來一次唐大夫的事我也是同樣的做法。所有的人犯了罪,做錯事,就該受罰,只有維護法治嚴明,才能定國安邦,就算是你也不例外。”白澤轉而自信地看向他。

張蓮生拍拍他的肩膀:“你真的是頭牛,不過好過那個娘娘腔,壞的都爛在肚子裡。”

他們顯不如往日勤奮,張蓮生在樓下叫了好幾聲“吃早飯了。”他們還是沒有應聲,張蓮生舉着鑼鼓敲了半天,才叫醒他們。

白澤仍穿着藏青大袖旗袍,張蓮生引他去房間換男裝,乘機從後偷襲他。白澤避閃不及,眼睜睜看着張蓮生一掌將自己拍倒。他倒在地上,強烈哮喘,咳嗽。張蓮生立馬捂住他的嘴,扶起他,輕聲道:“你小聲點,阿月非殺了我不可!你怎麼這麼弱?我隨便試試你功夫。”

“我,現在,沒有武功。”白澤費勁調節氣息,洋裝沒事人一樣下樓吃飯。

飯桌上已經備好藥湯和早餐,白澤喝下藥湯後,面色纔有好轉。

信攤已經營業兩個多小時,他們才悠然走到海棠街區。孫天起換了身衣裳,很有耐心地爲客人寫信。白澤開門見山道:“你的時間對我來說很珍貴,我不可能和任何人分享。叫孫天起走,以後每天我會陪你,還有·······”

“還有什麼?”

“除非在我陪同的情況下,不準單獨去他家,不許單獨和他相處,能疏遠就疏遠。”

“他幫過我很多,對我很好,我覺得可以做朋友。”

白澤加重語氣道:“他也害過阿雨。”

莫月面色一沉,低下頭:“我覺得他有改變。”這一年間她與孫天起共同經歷過許多,可阿雨之死,小慧的病始終隔閡在他倆之間,令他們無法親近成朋友。換言之她還不夠豁達,對孫天起仍有保留。白澤板着個臉,交叉抱着雙臂,粗聲道:“我就是對他有偏見,排擠他,眼紅他跟你在一起,不行嗎?”

莫月笑嘻嘻地把他的手從臂彎裡硬掰出來,牽着手,甜滋滋地笑道:“我會和他保持距離,他幫了我很多忙,欠人家的總是要還。”

白澤也嬉皮笑臉起來:“我替你還,大不了,下輩子當牛做馬,替他去死也行。”

“爲什麼不是這輩子?”

“這輩子我時間有限,只能用在你的身上。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白澤抱起莫月又親了兩下,孫天起停了筆,直直地望着他們。莫月不想讓孫天起難看,上前單獨與他商量。“孫天起,白澤回來了。我開這個信攤就是爲了等他,我沒想過大富大貴,現在他回來了,我就想收入差不多就行,我只想幫助薄山人與他鄉親人通信。”莫月微笑着握手道:“很高興,見到你的蛻變。”

“是他不願意。”孫天起抽回手,走到白澤面前,主動伸手。

白澤握了手道:“阿月是我的,你應該清楚。”白澤注意到孫天起的胯中少了一顆鈕釦,而且他袖口上的白玉鈕釦和家中牀上發現的一模一樣。

孫天起面無表情反問:“是嗎?我明天再來。”揚長而走。

白澤心神不寧地坐到莫月身側,他看着莫月爲客人寫信,腦海裡不斷閃現牀上那顆鈕釦。那顆鈕釦和孫天起袖口上的一模一樣,明顯就是孫天起腰間掉落的那顆。忽然,一盆冷水澆在他身上:“白警官,挖牆腳這麼缺德的事你都幹得出來。一年不見,你怎麼變得這麼厚臉皮呢?”

白澤抹掉臉上的水:“老陳,是我的牆角差點被別人挖了。”莫月也尷尬地道:“陳大叔,這纔是我丈夫,白澤。我和你解釋過很多次,孫天起只是我的朋友。”

陳老闆趕緊拿來抹布,給白澤擦衣服。鈕釦的事卡在他的胸口,心煩意亂。他黑着面,悶聲不響。可能是因爲天氣燥熱,白澤才心情不好。莫月體恤他身體不佳還風吹日曬,想了想叫他先回家,他又不肯,坐在長凳上生悶氣。

正午,兩輛綠皮大卡車剎在茶樓門口,從卡車下來十多名士兵,把茶攤掀了騰出空地。白先生以爲有人鬧事,走到門口察看。張蓮生指揮士兵往空地上搬運行李箱,每個行李箱上貼有藥材的名字。“白老頭,這些藥材送你了,明天還會繼續搬。我要小白臉活着,他就必須活着。”

白先生略有不明,之前恨不得置白澤於死地而後快,現在又逼他活着。

張蓮生拿出兩本書,扔給白先生:“這本書是唐叔在研發那個毒藥時的札記,你參考書給他入藥。瞎吃了大半年,把人家功夫吃沒了,有你這麼當爹的嗎?虎毒不食子,好好醫他,醫死了我找你算賬!”

“張司令,毒害白澤的人是你,時隔一年,前來送藥,張司令意欲何爲?”

張蓮生白了一眼道:“我很享受操控人命,不行嗎?老子就是天,想讓誰活命,誰就必須活着。”

傍晚,白映秋到信攤送藥,特意把這件奇事講給他們聽。白澤仍是悶悶不樂的表情,白映秋一瞅就知道他哪裡不舒坦。她提醒莫月回家如果白澤還生氣就含着淚盯着他,什麼話也不要說,只需做到楚楚可憐。

白澤悶在院子裡坐了許久,話憋在心頭不吐不快。“孫天起是不是來過我們家?你知不知道,昨天在牀上找到的那顆鈕釦是他的。這個家連映秋都不知道,你把外人帶來。”

莫月盯着他愣了半天,大概是共處屋檐下已經太開心了,硬是擠不出淚來。“現在映秋知道。不止她,惜朝,曉蓉,阿嶽都來過。”

白澤捂着頭懊惱道:“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生氣,牀上!你睡的牀上!有孫天起的鈕釦!”

“可能那次他傷得重,在牀上睡過。”莫月尷尬地陪笑,發誓道:“我保證沒有下次。”

“拿什麼保證?”

她坐到他的腿上,在他挺拔的鼻樑上親了一口:“以身相許,嘻嘻嘻。”

白澤抱住她,怒氣消了大半,他細想那顆鈕釦的位置相當敏感,孫天起不可能不知道鈕釦掉了。

明知道鈕釦掉了,還刻意穿上,說明孫天起故意要他發現牀上有顆白玉鈕釦,可見孫天起一點沒變,心機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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