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於清瑤的提醒,白氏猛地捂住臉失聲痛哭,一時間倒忘了謾罵撕扭。田氏鬆了口氣,剛吁了口氣,還未說話,不遠處一個被於家下人拉住的少女已經踉蹌着撲到白氏身前,哭道:“娘,您就不要怪於家伯母了!她也是不想出這種事的,總是我姐姐命薄……到底還是親戚啊!”
於清瑤目光微閃,偷眼瞧去,只見那扶着白氏的少女不過十三、四的年紀,穿着一襲水粉的春衫,一頭黑髮烏油發亮,沒半分凌亂,雖是面帶淚痕,卻不顯狼狽,反倒帶着一種楚楚可憐的嬌怯之美。
這張臉,她曾見過,在那個夢裡,有人贊過這張臉豔如木芙蓉,清若水蓮花。而且,還說過這女子身如楊柳般綿軟,膚若羊脂白玉樣柔膩,抱在懷裡,壓在牀上,婉轉承歡,聲若鶯啼,真是人間尤物,勝過某人百倍千倍……
想過會見面的,可是,卻沒有想到竟會這麼快。凝望着那嬌怯怯投來一瞥的少女,於清瑤恍惚又見到在夢中那個放低了姿態,謙卑地柔聲喚着“姐姐”的女子……
又見面了呢!葉吟霜。
在心底低聲念着她的名字,可臉上卻不顯半分異色,於清瑤只順着那葉吟霜的話怯聲道:“是啊!葉伯母,咱們兩家還是親戚啊……”
什麼親戚?!連聯繫兩家關係的姐姐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虧葉吟霜還好意思說什麼親戚的話?可,這世上這樣的怪事又何止她這一樁?只不知夢裡她身死後,已經落敗的於家會不會也像現在的葉家一樣,鬧上門去卻不是替她討還公道,只爲打秋風。
有了葉吟霜的出面,衆人自然也紛紛順着她的話溫言相勸。白氏卻似聽而未聞,只掩面向裡走去。還未走到正房,門裡已走出一個男人。
這男子生得斯文,身上還穿着一襲青衣,頭上尚戴着無翅的烏紗襆頭,顯然是剛從衙裡回來。正是於清瑤的二哥,名錚字子懷。
白氏一見着他,立刻紅了眼睛,撲上前去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雖有葉吟霜慌忙拉開,可於子懷到底還是捱了數下,原本白淨的麪皮上也染上一片緋紅。
“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進去!”低喝着,田氏臉色發白。大概如果不是因爲白氏,她其實是有多遠就要避多遠的。
這樣晦氣的地方……
眼見幾個重要人物魚貫而入,於清瑤卻是慢了一步,落在最後。擡眼看向於子懷。
“二哥,”低喚一聲,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和她一樣,於子懷也是庶出子,甚至身份、地位比她還要尷尬。因爲是外室子,一直養到五、六歲才被接回府裡。纔回府不到半年,他那個據說原本是煙花女子的親孃就死了。打那以後,於子懷就一直一個人住在外宅,直到成了親,才又搬回“清槐院”裡。
抿着脣,迎視於子懷淡漠的目光,於清瑤不由得轉開目光,一時不敢逼視。如果她說,她知道所有的一切,知道二嫂究竟爲什麼會自縊,那……
在心底幽幽低嘆,她轉過頭去,目光掃過那片濃蔭,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哏怕春光再明媚,可一進到這院子裡,便覺出森森陰氣。從前不覺得,可現在卻忍不住要懷疑,母親把這座不詳的宅院又給了二哥住的原由。
一念閃過,於清瑤就皺起眉來。雖然身後追來的雪兒悄悄扯着她的衣襬,她卻仍然無聲地跟在於子懷身後走進了房裡。
進了正房,最先看到的就是倒臥在地上的屍身。想是被匆匆放了下來,就那樣橫在地上,不遠處倒在地上的凳子都還沒扶起來。雖然看不到面容,可那件大紅的衣衫卻被人揉蹭得凌亂不堪,連梳好的髮髻也散了開,烏黑的頭髮披了一地,像是溼膩的水藻就那樣緊緊地纏住人的心……
於清瑤覺得胸口發悶,心有些痛。其實,並不是痛徹心肺的悲傷,只是有種物傷其類般的感傷。大概現在這個屋子裡根本就沒有人會去想這樣躺在地上,她會不會冷呢這樣的問題吧!
想起在那個夢裡,她吞金入腹,因難忍的墜痛掙扎無助,倒在冰冷的地上,卻只能眼睜睜地望着几上那一點燈光漸漸黯淡,最後“忽”地熄滅時,陰冷的地氣浸入她的身體,四肢百胲都一片陰寒,如同在十二月墜入冰窟的冷。
夢的最後,只是冰冷,無邊無際的黑暗,無法驅除的冷……甚至是現在,只要一閉上眼,她就會感覺到那陣陣寒意……
在於清瑤發怔的時候,白氏抱着女兒的屍體,又哭又叫,突然又猛地跳起身來,直撲呆呆站在一旁的於錚。
於子懷似乎是想躲開,可是偏偏這時候田氏卻一聲厲喝:“還不快給你岳母跪下。”
於子懷目光一閃,卻仍是聽從母命立刻跪了下去。半垂着頭,忍受着頭頂劈頭蓋臉打落的巴掌,卻仍是半聲都不曾吭出。
因爲跪倒在地,他的目光便能清楚地看到橫在他身前數步外的屍體。嘴輕輕咧了下,他露出一個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古怪表情。
那是他的妻啊?!原來,生命真的如此脆弱……
突然間,於子懷驚訝地掀了掀眉。有些奇怪地看着那個突然跪倒在屍體旁邊的少女。
清瑤?她這是要做什麼?
他那個膽小的,記憶裡總是垂着頭,一副羞怯之態的小妹,這會兒卻那樣跪倒在他的亡妻面前,把她的頭移到自己的膝前,持着一把梳子細細收攏她散亂的長髮……
怔怔地望着於清瑤沉默地做着那些平時不過平常,可現在卻大概沒有幾個人敢做的事情。於子懷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妹子似乎有些不同之處。明明還是幾天前見過樣子,可在她身上竟是有些說不清的東西……
“親家母,”
房間裡並沒有人留意到於清瑤的舉動。田氏默默在心底數着,覺得白氏也打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條斯理地喚了一聲。“你出氣也出得夠了,不如我們大家坐下來好好說說話……你放心,我們於家不會虧待你的。”
手上的動作一頓,白氏喘了一口粗氣,才猛地回過頭來:“是該說道說道,你們於家今天要是不給我個公道,咱們可是沒完!田綵鳳,我女兒可不能白死!”
雖然她的語氣兇狠,可聽了白氏的話,田氏反倒在心裡鬆了口氣。只要白氏肯談,那事情總是好辦的。
微微一笑,她沉下臉,吩咐於子懷處理善後,纔在衆人的簇擁下,客氣地請了白氏母女往她院裡去坐。
腳步才移了一步,她便瞧見正輕輕放下屍體的於清瑤。雙目一閃,她口齒微動,卻沒有說話,只筆直地從於清瑤身邊穿了過去。
跟在她身後的沈盈盈輕咳一聲,雖然急着出去,卻還是低聲喚了於清瑤一聲。
擡起頭來,於清瑤彷彿是才被驚醒一樣,怯怯地抿着脣,卻又低下頭去,不敢說話。
見此情形,沈盈盈也不覺奇怪。他們家這位庶出的二姑娘一向被人叫成是“木頭”,這樣靦腆也是正常。只是,這姑娘心倒是不錯……
她不知道,落在最後出門的心善姑娘停下腳步,咬着嘴脣回首望着於錚。幾番掙扎卻到底還是把原本想說的話嚥了回去。
算是她對不住二嫂,可……就算她真把事實真相告訴了二哥,也根本什麼用處都沒有吧?
因葉清瑤突然停下,於子懷也便頓住了腳步。只是他纔看向於清瑤,於清瑤已經像是受了驚嚇般轉身跑開。
於子懷皺起眉,回過頭去,望着正無聲合上的門,目光深沉,卻到底只是一聲低嘆。
轉過身,他擡頭看了一眼頭頂被那棵大槐樹遮住的天空,目光越發黯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