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我已不是原來的我
祝冰衣早晨睡醒,發現枕邊有一個小盒,上面貼了張寫有“揉”字的小紙條。打開盒蓋,裡面是滿滿的黃色藥膏,氣味刺鼻。
他嫌惡地差點將盒子丟開,卻又因爲上面殘存的那點淡淡竹香而收住手。他仔細地分辨這味道,出了會神。再反覆看那張粗糙疑似草紙的紙條、歪斜如龜爬的字跡,不由微笑搖頭。
這個丁九,果然在王府。仍是那麼惜言如金,送藥時不能和他說說話嗎?怎麼就只留下一個“揉”字!他不知道自己寫的字難看嗎?不知道他看了會笑話他嗎?
他暗自腹誹,眼中卻熱氣直冒。
是的,他已經記起他是區小涼,而不是那個祝小鬼。
昨天被迫的那一跪,像接通電路的燈炮,從前的記憶“啪”地一聲全部回到了他的腦海。現在的他又是原先的那個他了。
但又不全是,因爲他已從不同的角度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現在周圍的一切都已經變得面目全非,那個人也是這樣……
甩甩頭,不去再想那個人。他解開身上睡衣,沾了藥膏塗在雙臂和兩膝的瘀痕處,左右手交替揉了會兒。初時觸不得手,後來傷處漸漸被他揉得發熱,疼痛消減了許多。
着衣下榻,沒有人送洗漱的水,區小涼走到水池邊胡亂擦洗一番。
有侍衛送來早飯:兩個冷饅頭,一碗半清不清的稀粥,另有一小碟切得馬虎的鹹菜。
區小涼用筷子撥弄鹹菜,好奇地研究了半天,這才相信華貴典雅錦衣玉食的蕊王府居然真的有鹹菜!
嚐了一口,他不禁感慨:原來鹹菜就是鹹菜,不管是蕊王府裡的,還是外頭街上賣的,尋常百姓吃的,其實都是一個味兒!
津津有味地將早餐吃得乾乾淨淨,再略收拾一下昨天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屋子,太陽已經很毒辣。
區小涼站在廊下陰涼地兒裡,看看院門口那兩個石頭雕像般的帶刀待衛,再瞅瞅池中盛開的白蓮花,發了回呆。
蕊王還真是說到做到,從昨晚上就開始派人強制看管,以實現讓他留在小築不得隨便走動的目的。不過好在,既沒有鐐銬加身,也沒有地牢深囚。這種程度的軟禁,應該算是最寬鬆的了。
只是,要關到幾時?十天?半月?抑或是……一輩子!
他打個哆嗦,甩開這個可怕的猜測,走進大屋。
背手在屋內溜達半天,瞅着裡面的種種物品,他有些自嘲地想,幽閉他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失憶外加不鳥他的人,既佔地方又耗糧食,還真是不划算。
他搬來一個大配比瓶,捏碎蠟封,將所有辛苦獲得的香精香液粉末全都倒進去。不自由的創造,早已沒有任何意義。
這麼一大堆香味的精華混在一起,竟然發出一種比發酵了的糞便更可怕十倍的嗆人氣味,這氣味還像海嘯一樣不斷在向外翻滾發散,一剎那就籠罩了整個小築。
區小涼自己第一個首當其衝,他快速捂住嘴跑到門外,大吐特吐。門口那兩個侍衛,也被氣味薰得臉皮直抽。
吐乾淨後,區小涼漱漱口,躺回搖椅裡養神。
他還沒喘上幾口舒坦氣,院門外就出現了幾個人影,是顧先生他們來探望他了。
誰知侍衛一律不準入內,宣佈蕊王口諭:任何人不得探視。
區小涼連忙跑到門口,眼睛感動得亮光閃閃:“先生們真是講義氣,在這個節骨眼上還來看我,真是太感謝了!”
顧先生削瘦的手指捻着鬍鬚,沉聲說:“王子昨天中毒的事,我們分析了半天,一致認爲絕非公子所爲。今天我們來,一是慰問;二是要告訴你,我們回頭會去王爺處保你,祝公子不必過於煩惱。”
“感謝,感謝!先生們真是火眼金睛、英明神武!那個陷害我的人也太笨了,不就是下毒嗎?怎麼會毒而不死?要是我來的話,只要……”
他一口氣說出七八種下毒辦法,哪一個都足以令人死了又死、死得絕對徹底,還不會留下什麼把柄。
那些先生們一個個聽得冷汗直冒,慌忙稱要去蕊王處爲他說情,匆忙告辭而去。
區小涼見幾位先生腳不沾地走得飛快,連柳老先生都健步如飛鬍鬚飄飄,不由好笑。獨自笑了一陣兒,也不理會那兩個臉色發青的侍衛,踱回搖椅繼續逍遙。
他面上輕鬆,心情卻比剛纔更沉重。
連一向波瀾不興的顧先生他們都開始着急準備爲他開脫,看來蕊王並沒有短期內釋放他的意思。那麼,他該怎麼辦?
看來,人在剛起牀時不能想些不好的事情。這不,早上的猜測似乎正在一步步地變成現實。自由,自由,原來你是這樣觸手難及。
如此一關十餘日,既沒人提審他,也不說放他,就是乾耗着。
顧先生們的求情在蕊王那裡碰了軟釘子。他們老臉掛不住,不敢再見區小涼,只是每天派了侍童給他送來好些清涼解暑滋補之物,關心抱歉之意表露無疑。
區小涼承他們的情,每每將送來的東西吃個精光,胃口出奇的好。然後他就臥在搖椅裡一待一天,如一隻睡不醒的貓。
這樣好吃懶做,他的身體迅速長肉,個子更是又向上竄了一截,讓他悲喜交加。
白天睡得足,晚上正經應該睡覺時,他則常常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所以當丁九於不久後再一次夜探他的臥室時,他正在很有精神地數第九百九十九隻綿羊。
事先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嘴巴就被人捂住,區小涼驚訝之下很不愉快,翻起眼睛藉着月光狠狠地瞪他。
丁九凝視他的眼睛,目光平靜而清澈。
他嘴脣不動,區小涼卻清楚地聽到他對自己說:“下毒的是王子。蕊王已知。三天後子時,有人來救你。”
說完,他鬆開手,像一條泥鰍般溜到半開的窗下,側耳聆聽片刻,閃身而去。臨去前,丁九回望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生輝。
區小涼仰躺在榻上,大睜着眼睛,一動也不動,懷疑自己剛纔做了個夢。
丁九哎,真的是活生生的丁九!而且他還用腹語和他說了話……腹語?!他不是說過不會這個嗎?
區小涼猛然想起這件事,不由氣得直磨牙。
丁九竟會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上也騙他!大騙子!他再也不原諒丁九了!
轉而他又一想,丁九是王府隱衛,怎麼會給他這個階下囚私遞這種消息?難道又是蕊王詭計?
回想方纔丁九清澈得兩潭泉水似的眼睛,區小涼毫不猶豫地否定了這個猜測,轉而消化起他帶來的信息。
王子自己下的毒。
堂堂三王子殿下、未來的蕊王王妃,此舉當然不會是自殺,目的只在陷害。
但原因呢?難道也是因爲他和蕊王的那件破事?區小涼思前想後,覺得這好像是矢羽王子唯一有可能的動機。
如果猜測成立,這倒比青流和李響的手段高明多了。先是奪香奴,讓他明白蕊王對他王妃的重視遠遠超過自己。接着裝純真,向他宣告對蕊王的志在必得,讓他心灰意懶,自慚形穢。最後,再給自己下點死不了人,後果卻嚴重的毒藥,栽贓嫁禍給他,將他徹底摒棄在蕊王心田之外。
這招連環計,用得真是滴水不漏,硬是把他給矇住了,還對矢羽王子既同情又喜歡,配合得默契又投入。他一開始就學得矢羽王子簡單得過了份,簡直不像是在皇宮裡長大的孩子。現在明白了真相,才感覺一切都納入了正軌。
這纔對嘛,要是真那麼單純,怎麼可能在皇宮那種墳墓裡活到現在?可是,王子費了那麼大勁兒,連自己的身體都算計進去了,至於嗎?他真的只是過了氣的男情人,一無是處的小客人而已,對他們一點威脅都不會存在啊。
李響就不說了,腦子笨點兒;可矢羽王子那麼個七巧玲瓏心的孩子,怎麼也想不明白呢?
他真想馬上跑到矢羽王子麪前,立下字據、剖明心跡。他多無辜呀!
蕊王已知?
是才知道,還是一開始就知道?
種種跡象表明,他應該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吧?否則,他怎麼不去找其他線索,只糾纏他一人呢?還有閒暇去摸前情人的臉,特別是還當着已經中毒的現任情人的面……
他馬上啐了自己一口。呸!想什麼呢,那個沒節操的萬年桃花,摸個把人有什麼稀奇嗎?
三天後,爲什麼有人來救?
這就是說,蕊王雖然知道情事始末,但並不打算放他,這從他一開始的態度就能夠看出來。說不定蕊王還有什麼後招,所以他的朋友們才着急要把他救出去。
朋友啊!他激動得淚光點點。果然是患難見真情!丁九,原諒他了!其他的人,加油!千萬記得一定要來救他啊……
激動過後,他又苦惱地想:蕊王爲什麼不放他?
從蕊王種種行爲,現在他已能判斷出蕊王應該早已察覺他的去意,所以這些天才一直不給他告辭的機會。如今又恰巧遇上牽涉到他的中毒事件,蕊王就索性將計就計,將他強留在府中。這也是老招數,早被蕊王運用得得心應手。
可是,還是那句老話:他現在沒有絲毫可利用價值,蕊王對他卻仍是如此執着,所爲何來?
難道是蕊王懷疑他在假裝失憶,留下要觀察一段時間?
不可能啊,以蕊王之勢,查出他失憶的真相根本沒有絲毫困難,他沒有理由不相信。
難道會是對他餘情未了?
區小涼剛一想到,就打了個哆嗦。
算了,算了,讓他死吧!和僕射將軍、北戎王子搶男人,他不想混了嗎?
何況蕊王回府近一月,並沒有對他表現出絲毫情愫。他這樣猜測,不僅是不着邊際,而且是花癡得可以。
不過,無論如何,他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留在王府了。
那人還是原來的那人,從沒有改變過;而他,卻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他。
現在的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不知道自己是該恨還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