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臺階，三層橋面高而窄，橋下血河蟲蛇滿布，腥風撲鼻。
橋頭兩側，陰兵看守，驅趕着一個個遊魂上奈何橋。橋分三層，最底下便是幾千丈深的滾滾血河，最上層卻是雲霧繚繞，一米之內辨不清方向。
我跟隨者慕容衍慢慢靠近，血腥之氣愈加濃烈。我看見底層遊魂經過橋面之時，多被河內銅蛇鐵狗所攔，頃刻間落入血河之中，屍骨無存，聲聲撕裂吶喊不覺入耳，震懾心魄。
我心中駭然，連帶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
“那便是奈何橋了。”慕容衍停下腳步，看着前方，輕聲說道。
“奈何橋……”我低聲呢喃，“橋的盡頭是何方？”
記憶中好像見過這樣的場面，一羣人，如同趕集一般，你推我趕，匆匆而過。身前身後都不知是何處，只知道必須走過這裡，才能得到答案。
恍惚之間，慕容衍淡淡的聲音傳入耳間，“奈何橋有三層，一層通往天道人道，其中衆生善業多於惡業，則可輪迴此道。中間一層通往阿修羅道，此道中魂靈雖有享天人福報，然若其心動搖，受污而行惡業，則待福報享盡之時便墜惡道之中。最底下一層便是三惡道，畜生、惡鬼及地獄，可想而知，生時業障頗重，殺淫擄掠無所不能，其死後自只能入此道，且凡無力堅持而過者，皆落入滾滾血河之中，受盡折磨。”
“所有人類死後的靈魂都會來這嗎？”從前我不知道陰司地府當真是存在的，眼下親眼看到，委實叫人不敢再作惡。這斑斑血跡、聲聲嘶喊，直達心尖，怎不叫人害怕？
“人類自從死去的那一刻，就要爲生前所作而負責，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此刻便是因果循環之時。這裡不過只是陰司地府的一小處罷了，走過奈何橋，輪迴天道人道自然是好，只是那落入三惡道之徒，等待他們的纔是真正的地獄，且反反覆覆，或許輪迴上千年方纔能再修得人道。”慕容衍望着前方，皺眉冷聲道。
我略有所思，突然想起一事，心頭一緊，喃喃問出口，“那我……我也是如此嗎？你說你等了一千年纔等到我輪迴，是說這千年裡，我不曾輪迴至人道，所以你纔沒有找到我嗎？”
或許北嵐國之時的我，果真是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孽。
慕容衍握着我的手一緊，爾後低頭看向我，回道：“不顏顏，你與他們不一樣。如果你千年裡有過轉世，不管輪迴何道，我都能察覺到。可是，這千年時間，我並不曾有一絲感應，說明你並沒有離開陰司地府，只是在何處，我卻不曾知道，也找不到。”
他說這話的時候，話語中暗藏着自責與無奈。我知他不會騙我，只是其中緣由，恐怕我是不得而知了。
他見我不語，便是嘆了口氣，輕撫了撫我的頭髮，柔聲道：“你且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些事情都搞清楚。眼下，還是先找到你秦叔叔要緊，走吧。”
話畢，再不作停留，他牽着我的手繼續往前去。
透過面具，我想要從前方那些遊魂裡找到秦叔叔，可是放眼看過去，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清楚。
待得離了橋頭不過幾米的距離，慕容衍停了步子。我收回眼神，看向橋頭，濃煙四起。迷霧包裹之處，見一老人蹲坐在那，不斷攪拌着身邊的一口大鍋，每有遊魂上奈何橋，她便遞上一碗，口中不斷默唸着：
奈何橋上道奈何，
是非不渡忘川河。
三生石前無對錯，
望鄉臺邊會孟婆。
飲下這碗迷魂湯，
前塵往事皆成殤。
莫問前方通何處，
陰陽兩側定乾坤。
“這是孟婆，但凡經過奈何橋，所有的遊魂都要喝上一碗她釀製的迷魂湯，以此忘卻前塵往事，入六道輪迴。”慕容衍解釋道，爾後低頭看向我，“別怕，我去讓孟婆找出你秦叔叔的魂魄，讓你們說上話，只是你要長話短說，倘若你的氣息讓其餘鬼魂所察覺，恐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我點了點頭，慕容衍放開我的手，朝孟婆走去。
孟婆一頭銀髮，眉目祥和，倒是同那血河及河中之腥穢之物大相徑庭。
她見慕容衍過去，停了手上的動作，取過一旁的柺杖，起身道：“想不到神君大人會來此處，可是閻王老兒有什麼囑咐？”
“孟婆日日在此渡魂，可是辛苦您老人家了。閻王哪敢有什麼囑咐呢。”慕容衍倒是很尊敬這位孟婆，就連說起話來，也少了幾許冷淡。
孟婆瞥了眼慕容衍身後的我，爾後輕笑着道：“那神君大人今日來，可是爲了身後這位姑娘？”
慕容衍轉頭看向我，也不避諱，徑直點頭道：“正是，還請孟婆行個方便，找出秦正民的魂魄，本君且借用半刻。”
孟婆拄着柺杖饒過慕容衍，到了我面前。我一時心慌，後退了一步。
孟婆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半晌後方纔開口道：“既然神君大人開口了，我老婆子自然賣您這個面子。只是這位姑娘，不像是陰司地府的人呢，不知是哪裡的幽魂？”
我兩手冒冷汗，她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一切，似乎早已經將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不敢對上她的眼，只能強忍着鎮定垂眸站着，自然也不敢說話，反正慕容衍在這，他會替我解決一切。
果然，慕容衍走過來，擋在我和孟婆之間，小心將我護在身後，平靜道：“這是本君身邊的護神，不常來此處。孟婆，可還有什麼疑問？”
孟婆低低笑道：“原是神君大人的人，是我唐突了，我即刻便將神君大人所要的魂魄找出，大人且稍等。”說罷，便吩咐了一旁的陰兵，尋了冊子，尋找秦叔叔的魂魄。
不過片刻，孟婆口中默唸幾句咒文，爾後卻見冊子上方飄出一絲青煙，慢慢凝聚成人形，悄然落在我們面前。
我定睛一瞧，果真是秦叔叔。
只是他如今也認不出是我，卻見孟婆將他召喚過來，還不知是爲何事，滿面疑惑的問道：“求問孟婆何以招我？我今日不是該要過奈何橋嗎？”
秦叔叔身形單薄，比之我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不知清瘦了多少，眉宇間也甚是悲苦，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我心中酸澀，想要上前，卻被慕容衍暗暗拉住了手臂，他朝我微微搖了搖頭。
孟婆合上冊子，朝了秦叔叔道：“你倒是難得的順從，也不用陰兵去尋，自己就等着輪迴了……也是，你生前並無大惡，此番還入人道，可是要好好惜福啊。”
“這七日，也多虧了孟婆，讓我還能再見家人一次，如今心願已了，再無遺憾。”秦叔叔低眉應道。
我好想直接喊出聲，他說他沒有遺憾了，可是留了秦子墨一個人在世上，他果真能放心嗎？
孟婆輕唔了一聲，方指着慕容衍，道：“這位是鬼冥神君大人，便是他要借用你半刻，所以才招你過來。如今時候尚早，你且先隨神君大人去吧。”
秦叔叔擡眼看向慕容衍，眼中疑惑，只是也不多問，只點頭答應。
“神君大人可要按時將他送回來，錯過了時間，可就是我的失職了，到時閻王那，我也無法交待。”
慕容衍點頭，“那是自然，本君多謝孟婆了。”
孟婆委身無言，只是離開之時又朝我看了幾眼，神色複雜。
慕容衍將我們領至一處安靜的地方，四處小鬼也少了許多，倒是方便我們說話。
秦叔叔略有些不安的低着腦袋，小心謹慎的問道：“不知大人，是要我做什麼？”
我再也忍不住，在慕容衍開口之前，忙上前道：“叔叔，是我。”
秦叔叔聽聞此話，擡了眼，只是看着我的臉面依舊有些費解。我難以將面具摘下，只得再次表明身份，“秦叔叔，我是顏顏。”
他這纔回了神，只是面色驚慌，“顏顏，是顏顏，可是你怎麼會……”
“你放心，顏顏是我帶進來的，她沒事。”慕容衍開口解釋，復又與我說道，“你且與你秦叔叔說話吧，只是記得，要抓緊時間。”
我忍淚點頭，拉着秦叔叔的手，悲痛道：“想不到岷山辭別後，叔叔您就遭受了這些，您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秦叔叔亦是悲痛交心，面上慼慼然道：“苦也就罷了，反正也已經如此，再者，我既然知道古墓的秘密，自然也已經做好這個準備。只是……沒有想到，連你阿姨也……”
提起阿姨，我又是自責又是傷心，好在戴着面具，叔叔也瞧不出我的表情。我強咬着嘴脣，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阿姨的事情是我不好，是我沒有保護好她，對不起叔叔……”
“你何須道歉呀，如今你阿姨也有她的去處，你千萬別因此自責。”秦叔叔嘆了一口氣，握緊了我的手，復又道，“我與你阿姨會變成這樣，也是命中註定，只是放心不下子墨。顏顏，你身份特殊，有朝一日必然會手握刃劍，到時可否好好守護子墨？他從小性情寡淡，我又不常在他身邊，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臨了，還留下他孤苦一人，實在不忍，唯有將他託於你了。”
我豈有不應之理，點頭道，“叔叔且放心，我不會讓子墨哥出事的。只是他還需時間來治癒傷口，等過些日子他會好起來的。”說到此處，我想起還有許多疑問要問，眼看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也不敢拖延，便是轉了話題問道，“對了秦叔叔，我還有一些問題，關於……我白家的事，我還要問問你，你可能沒有任何隱瞞的一一告知？”
“你想知道什麼？”
“岷山的時候，我沒有問及你，噬魂劍去了何處？你可知道？”
秦叔叔皺眉沉思，搖頭道，“發現子墨和那位小道士的時候，只有封安村的鬼婆在場，並無噬魂劍的下落。”他頓了頓，復又道，“你不知所蹤，後來是你自己回來的……我當時沒有問你是如何回來的，私心想着必是有人暗中幫助你，眼下看來，該是那位鬼冥神君吧？”
我抿了抿脣，不置可否。
秦叔叔便繼續道，“他能帶你入鬼界，讓你來見我最後一面，想必你們的關係匪淺……”
“叔叔……”
“大義之言我也不說了，都說人鬼終究無法在一起，更何況你還是以除鬼爲己任的陰陽師……顏顏，你媽媽就是最好的例子，你一定要好好想清楚。”
秦叔叔的一席話讓我無法反駁，我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尤其是他提到媽媽的時候，媽媽與魔族相戀，最後只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那我……也會如此嗎？
我不知道，暫時，也不想去考慮這個問題。
我晃了晃頭，讓自己保持清醒。
對上秦叔叔擔憂的目光，我勉強笑道，“叔叔且放心，我心中自有打算。只是，噬魂劍一日找不到，便一日不得安心。我聽說有一物叫做血妖鏡，只要噬魂劍出現，它就會發出暗紅的光亮，鏡面也會變成血色，如此便可找到噬魂劍的下落。這血妖鏡我卻未曾在外婆留下的東西中找到，叔叔可知道嗎？”
“血妖鏡？”秦叔叔低眉呢喃，細想了片刻後，擡眸道，“似乎有些印象，我曾聽你外婆提起，噬魂劍加血妖鏡，兩者結合，能殺遍所有魑魅魍魎，能量無窮。便是如此，所以這兩樣東西卻是由兩家保管的，噬魂劍歸於你白家，至於血妖鏡卻是給了……給了……我現在記不起來是給了誰，不過，對方與你白家的職責是一樣的，所以，你可尋與你白家有過牽連的同樣以除鬼爲己任之人，血妖鏡必在他那裡。”
“同樣以除鬼爲己任的？”我皺眉道，“難道是道士？”
我猛然想到夏塵風，可是，他夏家與我白家似乎並無任何牽連……難道，是莫家？對了，莫陽曾與我提起過，他莫家與我白家確實有過一起共事的時候……待回去我得好好問他。
“除了這件事，你可還有其它要問的？恐怕再過不久我就得回去了。”
我回過神來，想到時間已經不多，忙問道，“還有一件，關於我的靈力，外婆也未曾留下一字半句，眼下都過了這麼久了，可我的靈力一點都沒有恢復，這可如何是好呢？”
“靈力恢復之事，我確實知之甚少。你外婆除了要我把那些東西留給你，其它並沒有任何話。”秦叔叔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復又接道，“或許，因爲你體內魔性的關係，你外婆並不希望你恢復靈力，這兩者的能量是相沖的，到時受折磨的還是你。”
我猶豫着是不是要告訴秦叔叔我已經找到父親一事，卻又聽得他說道：“我突然想起來一句話，我一直以爲是你外婆無心而言，如今想來或許對你也有幫助。”
“外婆說什麼了？”
“那次帶你見過你外婆後，我第二日一早又回了研究所，在你外婆彌留之際，她喃喃細語：今生之事乃宿命輪迴，待得記憶解鎖，一切纔可平靜。留下這句話之後，她就……”大約想起外婆已然灰飛煙滅，秦叔叔不覺悲慼難忍，待得緩和了情緒，方纔又接道，“我原本不當回事，臨走之言，又如何能當真，可細細琢磨，卻又滿含深意。顏顏，你可能理解你外婆這句話的意思嗎？”
若說之前我不理解，眼下，我又怎不知？難道慕容衍和歐陽竹影的話是真的，只有記憶解開了，我的靈力才能隨之一併恢復嗎？所以這關鍵所在，是還下落不明的玉闕嗎？
正想着，慕容衍走了過來，他看了我一眼，輕聲道：“時間差不多了，再不走，孟婆那該等不及了。你們，可將該說的都說了嗎？”
便是還有千言萬語，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伸手抹了抹淚，上前抱了抱秦叔叔，哽着聲音道，“叔叔，盼你來生勿要再捲進這些是非裡，你也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和子墨哥的。”
秦叔叔亦眼淚交加，拍着我的背道：“恐怕再無可見之日了，便是再見，也沒了記憶。顏顏，好好守住白家，不要讓你媽媽和外婆爲你擔心。”
我不斷點頭，心內已經翻江倒海，糖鹽醬醋攪在一起，不知何滋味。
回到奈何橋，眼看着秦叔叔隨着遊魂上了石階，他端過孟婆遞上的迷魂湯，最後轉頭朝我看了一眼，遂將湯汁一口飲下，自此，他便再也記不得我們了。
看着他隱沒在一層的雲煙霧燎中，我緩緩閉上眼，再見了，秦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