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悠閃爍着好看的眸子,盯着那被陽光籠罩的樹葉看了半晌,方纔至喉間發出低低的笑聲,“你刺阿衍那一劍,總要還的。他如今是地府的鬼冥神君,身份尊貴,你公然傷他,你以爲閻王會放過你嗎?”
我微微蹙眉,以爲她要說什麼了不得的話,原來不過是口頭的威脅罷了。
閻王是不是想傷我我不得而知,不過若只是派些小鬼來對付我,處理它們我還是有這能力的。
本想嘲諷她幾句,可轉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悠是厭惡我到了極點,爲了腹中孩子的安全,我還是不與她逞口舌之快了。
思及此,便將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她見我不語,便收回目光,掃了我一眼,退離了幾步,轉頭朝還站在一側看熱鬧的兩人道:“你們兩個給我安份一些,以後少來這裡,尤其是二弟,倘或被他發現,咱們的計劃可算是廢了,明白嗎?”
眉心一擰,慕容悠口中的他,是誰?
秦子墨看着慕容悠,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阿姐,我……”
慕容悠眼皮一擡,秦子墨餘下的話便全體嚥了下去。
這場景還真是有些令人發笑,想當年,別說慕容墨從未在慕容悠面前這般低聲下氣過,便是李婉,亦是不將慕容悠放在眼裡。東宮一衆全是鼻孔朝天之人,如何受過這等壓制?
慕容悠這個大公主在拒絕了和親西楚提議並與冷文羽成親後,她在宮中的勢力便大不如前,甚至連馮皇后也沒了護犢之心。她每日裡艱難維持着與冷文羽的表面夫妻關係,卻早已心力交瘁,只她向來高傲,自然也不會向任何人訴苦。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便換成她來壓制這兩人了。
將那兩人鎮住,慕容悠像是想起了什麼,遂又轉過身來看我,眼中一片睥睨神色,抱着雙臂高昂着頭,譏笑道:“話到了這份上,不如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她邊說邊朝還泛着光的生死線一撇,嘴角一揚,接道,“你因爲青連鎮一戰對花蒔恨之入骨,可你難道一點都不感到好奇嗎?”
我身子一怔,不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慕容悠,你到底還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她笑的明豔動人,晶亮的眼眸裡藏滿了笑意。
慕容悠似笑非笑的嘆了口氣,眼光移向遠方,淡淡的開口,“有些事情也不瞞你了,花蒔出現在青連鎮自然有她的因果,然引你魔性發作,卻是早已經計劃好的……”
“你說……什麼?”倒抽了一口涼氣,我兩步上前,一把拉住慕容悠的衣領,冷聲問道。
慕容悠眼中的狡黠之色盡入我眼中,她沒有立時推開我,而是不緊不慢的回答道:“我說,殺你身邊的人,引你魔性發作,以至於你刺傷阿衍……這些,全都是閻王一手安排的!”
“閻王……爲什麼……”原來當真是他,可他爲何要這麼做?況且,冥凰那日出現並沒有與我說起此事,他是故意瞞我還是和閻王一樣,在我面前演戲而已?
抓着慕容悠衣領的手在止不住顫抖,慕容悠狠狠的掰開我的手,一掌拍在我肩頭,我痛呼一聲,直直往後退,後背抵在樹幹上,鑽心的疼。
“爲什麼?阿衍是鬼族中的神君,他不可能也不能再回到人間,人與鬼本就殊途,況你白輕顏還是陰陽家的人。他若與你在一起,那就是背叛整個鬼族,將來所受的就不止是魂飛魄散這麼簡單!”慕容悠霎時臉色一變,眼中劍星閃閃,她怒視着我,厲聲斥責,“我從一開始就警告過你,事到如今,你可明白了嗎?你若再想接近阿衍,再想試圖喚起他的記憶,那就是與整個鬼族爲敵,閻王不會放過你,我也不會放過你。”
所以,便白白害了莫陽、爺爺和夏塵風嗎?
我死死咬住雙脣,將嗚咽之聲隱在了喉間。
慕容悠又道:“你如果不想再讓你身邊的人受傷,那就停止吧。至於你腹中的孩子,那本就不應該存在……就算我今日不動他,終有一日,閻王也會來處置。你若不想自己傷的太難看,就早早將這孩子解決了吧。”
她說的那般輕描淡寫,彷彿這孩子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東西,想要就要,想丟就丟……
我可以懷疑她這話的真實性,可地府衆鬼是怎樣的態度,我其實也能隱隱感覺到,即便閻王還沒有與我正面對峙,可只要一想起很久以前在地府時,閻王問我的那句話,我的心就涼了一大截。
只覺的胸口悶的難受,像是有一口氣堵在了喉嚨口,怎麼都出不去。
艱難的扶住身子,在慕容悠的冷漠注視下,我緩緩擡頭,直視她的眼眸,幽幽問道:“既然你一心替你兩個弟弟考慮,那你當初又爲何還要去幫大師哥呢?雖然那次博古書院一戰,你看似是在幫我,可實際,卻放走了鳳靈……李婉已與鳳靈聯手,她既是你的人,那是不是說明,你跟鳳靈也合作了?你們……到底打着什麼目的?”
似乎是沒料到我會提起鳳靈,慕容悠眸子一閃,卻很快鎮定了下來,雙手往背後一擺,肅然道:“鳳靈不過是個有些許蠻力卻不動腦子的人,我就算與她合作也不過是利用她,至於冷文羽,你就更不用操心了,我是幫他還是不幫他,這與你白輕顏都沒有半點關係,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
“呵……”我輕呵了一聲,看着她凜然的模樣,有些好笑,“大師哥爲了自己的目的,害死了多少人,你不會不知。就算你有自己的計劃,可你早先也曾幫過他,這一點你不可否認吧?”
“我何時幫他了?前世他害我小產而死,今世我又如何還會中了他的魔道……”
“你可還記得當初你剛搬來秦家隔壁時,送我的那套護膚品嗎?哦,自然了,我是將它扔了,然而那些東西,可全都是害人的毒物,你別說你不知道?”
護膚品一事,慕容悠是李婉之外最先接觸的,李婉當時使用可能是誤打誤撞,可她是絕對知道的。既然她百般威脅我,這樣厭惡我,那我也就不用因爲她是慕容衍的阿姐就對她百般忍耐,至少也要從口中知道冷文羽如今的下落。
提起護膚品,慕容悠的面色沒有多大變化,反倒是李婉,本來還掛着笑意的嘴角猛的一抽,爾後像是吃了蒼蠅屎似的,神色猙獰難看。
慕容悠眼珠子轉了轉,思量了幾秒,倒是滿口承認了下來,“我知道又怎樣?這人間人太多,死掉幾個也沒什麼大礙,況且那些死去的人本就該有需要承受的因果,閻王的生死薄上早已勾去了那些人的名字……他們死不足惜。”
“慕容悠……”
“你倒還有心關心別人的生死,那你怎麼就不關心關心身邊的人呢?”慕容悠話鋒一轉,“歐陽竹影這個賤人,每次都讓她逃了,我看她這一世,還能有幾條命……”
“慕容悠,你若敢動我師姐,我一定……”
慕容悠冷冷一笑,“那是我與她二人之間的糾葛,與你有什麼關係?就好像……你若想要殺李婉,我也絕不會攔着,若非如此,花蒔被你丟進生死線的時候,我也就不會冷眼旁觀了。”
李婉一聽這話,面色煞白,手足無措。
真是一個心冷口冷之人。
“所以白輕顏,你也該學學我,不關己事別亂插手,這樣纔會活得長久。”
她倒與我講起大道理來了,可惜這些道理在我這裡全都是歪門邪道。
說着,她便轉身要走,只是纔剛轉身,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麼,緩緩轉身繼續道:“哦對了,聽聞青連鎮回來後,你就一直在龍閻山莊,怎麼?先前口口聲聲說自己與魔族並無牽連的人,如何也與他們融爲一體了?你白輕顏果真也接受了魔族大小姐的身份啊!好在阿衍不知,倘或他知道,也該被你氣死了吧。”
慕容悠的這一張嘴,從前就能說會道,我嘴拙,總是不知該如何回她的話,每次入宮見聖上,她總要隱晦的嘲諷幾句,別人挑不出她字語間的不妥,便也當作不知,然幾次下來,我心中委實濁氣難消,便很少再入宮。
千年過去,她口蜜腹劍的本事,越來越大了。
回去龍閻山莊是不得已而爲之,可我一點都不想同她解釋。
冷冷看着她,認真道:“你不必顧左右而言他,今日你既然將這些事都告訴我了,估摸着你也不怕我去找閻王對峙。那麼我只問你最後一件事,大師哥在哪?”
“不知道。”我的話還未說完,慕容悠便一口回絕,“今日我說的話也夠多了,你且自己好好想想。”
說完這話,她便轉身要走。
李婉卻一急,忙問道:“那花蒔怎麼辦?”
慕容悠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一隻貓妖而已,死了也罷了。難不成你想跳入生死線救她嗎?你想死就去吧,我絕不攔你。”
“我……”李婉被堵的說不出話來,只是看着還在幽幽發光的生死線,眉宇間滿是愁緒。
她從前可只當花蒔是工具的,就算花蒔死在她面前,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怎麼現今,倒憐惜起花蒔來了?
“還不快跟我走!”慕容悠厲聲一喝,“這林中陣法別人解不了,卻難不倒我,這可是阿衍親自設下的迷陣,我這個阿姐怎會看不破?”
她這話便是在暗暗的提醒我,連她都能看破的陣法,閻王想要進來,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陵樂山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安全。
李婉只好跟了過去,就算內心再不悅,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表現,聽話的就像被剪了指甲的貓咪。
秦子墨站在原地一臉擔憂的看着我,我側過身子躲過他的視線,他輕嘆了一口氣,終是沒有說一句話,亦轉身離開。
與他兩人一鬼動手,我實難有全身而退的把握,當初在博古書院已經見識過慕容悠的本事,如今恐怕只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顧忌着孩子,自然不敢輕易動手。
只是……
她留下的那些話,卻是讓我心有不安。
閻王的心思我本就有所懷疑,只是沒有想到青連鎮的那齣戲原來真是他安排的。
我一直對於自己刺傷阿衍一事耿耿於懷,痛恨自己爲何會突然魔性發作,如今想起來,花蒔打開生死線,故意引誘夏塵風入內,包括那無名火……花蒔在聽聞莫陽就是珠璣的時候,原本應該是不想再繼續的,只是閻王之令她不敢不從,所以她當時纔會那樣痛苦,知道無名火一旦生起便滅不了,便乾脆加快了速度,以至於我眼睜睜看着莫陽在我面前死去……
那個時候,花蒔就已經逃了,所以之後我魔性發作,全都是因爲明神丹……
對,明神丹!只有閻王、冥凰、慕容衍與我知道的明神丹!
慕容衍是不是早就預知了會有大事發生,所以纔在當夜將明神丹要了過去,難道,他也參與了閻王的計劃?
不,不會……他怎麼會想要我傷他呢?怎麼會想讓自己失去所有記憶呢?
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自慕容悠他們離開後,我站在林中,將一堆事情從頭到尾想了個遍,卻還是理不清,一團亂,腦子裡彷彿有一匹野馬在狂奔,頭疼欲裂,死去活來。
…………
“白輕顏,喝下這忘憂散,將前世全部拋卻,也當是償還了你所犯下的罪。”
手中的忘憂散飄出陣陣香氣,倒是不難喝,只是爲何手卻在發抖呢?
“阿衍呢?”
“你倆緣分至此,不必再掛念他了,快些飲下,也好將所有的痛一刀斬盡!”
望着腳底下汩汩冒着血水的城池,我的雙腳重如千斤,手中灌着忘憂散的瓶子亦如滾燙的山芋,回想起死前的那一刻,各種不甘、疼痛、無助,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墜落於地獄。
那是種怎樣的感覺?
我形容不出來,可心底的滿腔怨氣、仇恨,卻在恣意的膨脹。
我極速轉身,面對一臉凜然的陰司地府的閻王,緊握着瓶子的手指一鬆,忘憂散鮮紅的汁液在地上開出了一朵花。
“白輕顏,你好大的膽子!”閻王白皙的面孔立時氣的通紅,拂着寬大的衣袖,怒不可竭的指着我,爾後一個眼神暗示,我的左右立時出現了黑臉陰邪的鬼差,死死的將我的雙臂抵住。
“閻王,我不要喝忘憂散,我要帶着記憶等阿衍回來,就算在烈焰城待上千年萬年,就算將陰司地府所有的酷刑都用上,我也要帶着記憶等他……”
“天道輪迴,此時由不得!來人,立刻灌她忘憂散,推入烈焰城,不得再耽擱半分!”
“閻王,不……唔……不要……”點點香氣異常的如血汁液盡數從齒縫間流入體內,我無力招架,腦中的記憶像是被割碎的電影,只留下點點殘影。
‘砰’
瓶子落地,清脆的聲音傳入耳間。
兩肩受力,身子不禁往後一仰,我閉上眼,下落十八層地獄,經受火刑、刀割、鞭刑……最後重重的跌入深深水底。
所有的糾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仇恨……全部,靜止了。
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