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陳笒和顧雲悰出府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看見,足以證明管家大人的善後工作有多盡職。而深夜,自然不可能有還在經營的酒館, 至於陳笒要去哪, 在京中首選的地方也就只有司空翔經常光顧的杏花坊了。
從庫房潛入, 顧雲悰看着陳笒熟練的將還在盡職的看門狗打暈, 然後掀開角門。看樣子並不是第一次來。陳笒進入酒窖, 從袖中拿出一個玉珠子放到一個酒罈裡,玉珠內部顯然是有些空心的,因爲一直在酒罈中好久才沉入壇底。
擡頭, 見顧雲悰從一邊的酒櫃中拿出一套酒具,正是配花釀最好的藤杯。拎起酒罈, 輕身躍上房樑。“這邊。”拿着酒杯, 自然不好施展游龍, 顧雲悰腳尖輕點,一個旋身上了房樑。“看來王爺是這杏花坊的常客啊。”
晃晃酒罈, 一陣玲瓏的流水聲傳出,彷彿酒罈中有一汪不斷噴涌的清泉。陳笒微微鬆了一口氣,將顧雲悰遞過來的酒杯斟滿“我入京不過兩年,怎麼也算不上常客。只是這杏花坊的酒窖,倒是每每有閒暇的時候必會過來。旁人都喜歡經年的陳釀, 我卻偏愛這剛出鍋的新酒。因爲它比陳釀便宜, 哈哈。”
“便是新酒, 配上你的藥玉也堪比陳釀般濃醇。”顧雲悰輕聲“你這分明是化零爲整, 一點也不節省。”
陳笒將酒罈倒置, 酒水如同清泉一般從細小的出口流出。直直的倒入手中的藤杯中,草木的清香混着花釀的淡雅, 加上藥玉在其中將味道稍稍沉澱包裹,一罈酒已經脫胎換骨。
顧雲悰輕聲道,“今天的泄恨,你可想好了後果?”
陳笒一愣,他倒是沒看出來顧雲悰看出來了。搖搖頭“這不是泄恨,泄恨毫無準備,而爲了今天他們的行動,我已經等了三日了。”過了藥玉的酒,醇香濃厚,說起來這藥玉是道士們煉丹熬藥的時候爲了凝結丹丸,鎖住藥性才精製而成,用來凝練酒水,真是有些大材小用。
“從任明澤出現開始,你的計劃就被打亂。”顧雲悰看看陳笒眼白的紅絲“你若是不壓着恨,今天也不會讓惠妃觀刑。”陳笒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感悟,這又是他沒想到的一點,只見顧雲悰清冷的聲音還在繼續,陳笒明明聽不見,卻又字字聽在心裡“你又何苦折磨她?”
“這不是折磨,這是懲罰。”陳笒將酒罈再次舉起,這次沒有對着那青藤杯而是直直倒入嘴中。“那你又爲何過來飲酒?”你若是不抱有希望,又怎會如此,懲罰的究竟是惠妃,還是你自己?顧雲悰剩下的話並沒有問出,對於燕王,他不會干預許多,就像燕王明知他中過毒卻也並未詢問一樣。
“府中生氣太重,且讓冷風吹一夜。”陳笒擦擦嘴邊的酒漬然後將酒罈扔回原位,空空的落地聲,玉珠彈起,陳笒手指微動,復又停住。待玉珠再次落入壇中的時候伸臂躍下房樑,騰躍團身,手臂下點,將玉珠收回,順勢在角門處一點借力轉折。
回到房樑,顧雲悰扭頭“鷂子翻身,王爺怎麼也會這等江湖把戲?”陳笒臉色微紅,竟是剛纔的一番動作讓酒氣上涌。捏着手中的藥玉“自然是竊玉偷香之用。”
顧雲悰朗笑,倒是驚動了杏花坊的守衛。嘈雜聲傳來,陳笒雙手一轉,兩個酒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至於那個酒壺,他看着不錯,便用上一用。將一個金彈子放在入門處,陳笒和顧雲悰飄身出門。
“倒是讓我擾了王爺的興致了。”顧雲悰雖是如此說,眼角眉梢卻沒有一點展現。陳笒搖搖頭“無妨,只是眼下確實回府不得。”先不說那邊的佈置,單說府中的氣味也足夠讓他頭疼的了。
“此時夜遊,怕是違反京城宵禁啊。”此時已經接近三更,看似在杏花坊中沒有帶多長時間但是算起來也淺飲了數杯。陳笒沉吟片刻“不如去司空家,他家珍藏的好酒是京城聞名,只是司空老元帥護得緊,不好到手就是。”
陳笒今夜許是因爲酒氣上頭的緣故,行事間放鬆了許多。顧雲悰卻是有些看透,今夜的事一過,無論背後之人是不是太子,燕王都得到了些許緩和的時間,且不說這時間在現在這個時候有多寶貴,單有初八過後的第一道聖旨,就是他的緩和之機。
如果說在年前,陳笒,燕王一直處於劣勢,那年後,就是給其他人那個漸漸合圍的圈套撕開一個裂口的時候。
“那顧某今日就捨命陪王爺了。”陳笒見顧雲悰態度,嘴角慢慢勾起,一個躍起上了一邊的房頂。此時陳笒身上穿的還是審訊的時候穿的黑袍,一身衣物夜行倒也適宜只要忽略這袍子本來是一件朝服的事實。
司空元帥府,陳笒伸手攔住後面的顧雲悰,兩人看着那個從府門悄悄出去的身影,竟是往燕王府的方向去了。
“司空翔這麼晚不在府中,往你那裡去做什麼?”顧雲悰並不知道沈青和司空翔的事,故有此問,而陳笒則是覺得這個話題似乎不是很合適。抿脣“他是去找沈侍衛了。”
“他和沈侍衛,感情倒好。”這年節的時候,誰人不是陪着……顧雲悰思緒一頓,手指無意識的捻着袖口。手腕處突然傳來的刺痛讓他一驚,但是眼下他無心深思,只是道“司空出府,咱們要想找那酒窖的鑰匙怕是不太好找了吧。”
“無妨,那酒窖的鑰匙並不在司空身上。”陳笒揮手,黑夜中勾起微笑,“走。”
說着,翻身入府,司空家的酒窖並不隱蔽,卻有一把銅將軍把門,陳笒取下束髮的簪子,頭上束好的直髮落下,配上他這一身黑色暗紋錦袍倒是平添了幾分邪氣。卻見陳笒輕輕鼓搗了兩下銅將軍應聲而開。
“且不要束起來了,這樣散着也輕鬆一些。”顧雲悰順手拿過陳笒手中的金簪,把玩在手中,他沒有說出的是,這樣看着,你還有幾分你那兄弟的樣子。
陳笒將散落在兩邊的頭髮束緊,省的礙了視線,倒是更像江湖中的閒散客。“那次在瓊露樓喝的奇酒固然勁力十足,卻始終少了幾分醇味,老元帥這裡有前朝開國的時候每百年便兌入新酒反覆陳釀而得的一罈國釀。味道甚是香醇,只是不能多飲,少說七百年的陳酒,勁頭十足。”
“國釀,舉國之力釀造,司空元帥必是珍惜非常,小心元帥知道。”顧雲悰倒是聽說過那國釀的風頭,前朝的史書雜記記載,此酒本是數百年前的農民將新收穫的十數種糧食各取上百擔精釀而成,獻給前朝的第二皇帝,皇帝不捨得飲,便儲存於宮中酒窖,立下規矩,每百年兌入新酒,也要由千擔糧□□釀而成。以取前朝衣食不缺,國泰民安之意。
初始的名字,乃是千糧謝,只可惜後代帝王嫌這個謝字又凋謝的意思,便改名爲國釀。以至於到了最後,乃是前朝強徵稅糧以配置國釀,更讓末年的前朝民不聊生。
“司空元帥一向忌諱前朝事務,那國釀更是前朝隋帝爲了拉元帥下水特意賞賜的,隋帝曾說如今元帥也用了這千名百姓心血釀造的美酒,豈不是和你口中那些暴吏一樣了嗎?”陳笒在酒罈上方查看封口,一邊和顧雲悰講着那司空家國釀的來源,“氣的司空元帥當即便摔碎了御賜的酒杯,拂袖離去。不就,隋帝派人來,硬是將酒送到了元帥府上。元帥當時還有司空翔養在膝下,還有兒子在邊關,這酒,不收也要收。”
將上面帶着黃色封條的酒罈搬出來,陳笒吹掉上面的浮塵,“只是,元帥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時的酒並沒有兌入新酒,是隋帝有意將舊朝的一切改頭換面,故而那新釀的酒,本在隋帝宮中儲存,見元帥不合作才賜下。至於那剩下的酒,在起義軍入宮的時候被打碎了。”
“你是說前朝隋帝本想要結束那腐朽?”顧雲悰的問話讓陳笒心中一冷,但面上沒有顯露。
陳笒語氣平靜,陳述道,“他是想改變不錯,只是,用錯了方法,也用錯了時間。”將壇中酒倒入從杏花坊拿來的酒壺中,清澈的酒水卻有些粘稠之感。
“若是隋帝早生個三四百年,在前朝初初顯露潰勢的時候出現,那就不是今朝日月了。”陳笒感慨,將酒壺中酒倒入口中,近千年的陳釀,其中濃厚豈是一般酒水可比。陳笒今日本就飲了將近一罈子凝練後的杏花釀,這一口下去,酒勁忽悠一下就衝上腦門。
一邊顧雲悰見他這般,將還剩餘一些的酒壺拿在手中,“味道如何?”
“你且嚐嚐便知。”陳笒斜倚在酒罈上,眼角飛紅,脣色如血,除此之外竟是半分變化都沒有。顧雲悰將酒壺舉起,酒水從細小的壺嘴流出,倒入口中也不過半兩的量,其中粘稠的酒水卻好似灌了整缸酒之後的麻木,絲絲醇香通過呼吸進入內內腹,顧雲悰兩腮染上殷紅,眼神更加黑亮。嘴角微勾,“名不虛傳。”
“那是自然。”陳笒將酒罈重新封好,開始在酒窖中翻找,一般司空翔在偷酒之後都會在酒窖中服用一種醒酒的丸藥,雖不至於立時清醒,卻也能保證他們平安回府。
將隱藏在牆體中的一個白色瓷瓶拿出,裡面的冰丸潔白如雪,卻半分看不出其中的成分。陳笒到出兩顆,將其中之一遞給顧雲悰,此時他們兩人口中還充斥着那種酒水帶來的麻意,誰也不願意多言。服下藥丸,口中一陣清爽,隨即渾身上下彷彿過了冰水一般,將身上的酒意去了大半。
顧雲悰見陳笒的動作,不疑有他,將手中藥丸服下,卻在下一刻渾身僵直四肢骨節劇痛,那種冷顫帶來的錯位感讓他嘴角溢出低吟。
陳笒神色一緊,打開剩下的藥丸查看,並無不妥,難道說其中唯一的一個有問題的被他吃了去?來不及細想,陳笒將藥瓶揣在懷中,將地上的顧雲悰扶起,看他面色瞬間蒼白如紙,半點也不見剛纔的紅潤。將人抱起,陳笒不顧是否會留下痕跡,從酒窖出來。
元帥府的侍衛看着眼前兩人,一個愣神,隨即上前圍堵,陳笒單手一晃,袖中絹帶彈出,灌注了內力的絹帶將圍堵的侍衛掀翻在地。陳笒趁機從院牆躍出,幾息之間就已經沒了蹤跡。
剩下侍衛面面相覷,然後迅速回稟。
司空勝的喊聲不消片刻便傳出,“去看看孫少爺還在不在!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