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和碩長公主府。
溫憲剛剛回府,便被長公主叫進了房裡。
長公主道:“回來了?”
溫憲道:“額娘這麼急着喚我來,不知有什麼要緊的事。”
長公主道:“方盈嫁進來也有些日子了,畢竟是皇上賜婚,總要說得過去。而且姚大人在朝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能做得太過了。”
溫憲沉默不語。
長公主道:“青蕪入府後,一切都還滿意嗎?”
溫憲道:“青蕪與我說,額娘對她很好。清歡和方盈也算是和氣。”
長公主笑道:“額娘是問你滿不滿意。”
溫憲道:“我,沒什麼不滿意的。”
長公主道:“滿意就好。你是皇親國戚,有官職,又有爵位,實在不適宜長期流連在那種地方,若是傳出去,對你對公主府的聲譽都會有損害。額娘成全那個丫頭對你的情誼,也是爲了成全你對那個女人的一絲留戀。額孃的苦心,你要明白。”
溫憲道:“多謝額娘多番籌謀,兒子感念於心。”
長公主道:“那便聽額娘一句勸,好歹進方盈房裡一次,哪怕是做做樣子,別讓人家的臉面太掛不住了。本宮治下雖然沒有見風使舵的奴才,可也擋不住悠悠衆口啊。”
溫憲道:“額娘思慮周全,是我平日裡太過隨性了。”
長公主道:“既然如此,就去罷。”
溫憲拜別長公主,退下了。
溫憲走後,長公主說了聲:“出來吧。”
靜歡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
長公主道:“看來今晚方盈會如願以償了。”
靜歡低頭不語,只是輕咬下脣。
長公主道:“讓你教她的,都教會了麼?”
靜歡道:“方盈畢竟是左都御史大人的千金,家學淵源,她本人又冰雪聰明,一點即通,沒什麼學不會的。”
長公主斜了她一眼,說道:“本宮知道你心裡不情願,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靜歡道:“額娘說的是。一切聽從額娘安排。”
長公主道:“溫憲如今跟你我都隔了心了。寧可去秦樓楚館歇息,都不願回府。咱們第一步是要把他從外面拉回來,所以本宮才爲他做主納了青蕪。這第二步是最關鍵的,就是把他留在府裡。你看這府中上下,也就方盈可以一試。本宮早已查探過,他與宮中那邊,至今還斷着。這些時日,恐怕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本宮也知道此番是難爲了你。”
靜歡道:“額娘思慮周全,也是爲了溫憲與我與景行的將來打算,再無不妥的了。媳婦兒這點委屈算不得委屈。”
長公主嘆息道:“你能明白便好了。記住,當你放下執着,放下佔有的慾望時,你才能夠真正地擁有。無論功名利祿、王權富貴,還是人心,都是如此。方盈她夠新鮮,新鮮的就是最好的,如同一張白紙,可以任意塗抹,不過最終結果如何,便要看她自己的了。希望她不負所望。”
一時間,長公主與靜歡都陷入了沉思。
靜歡不知道她是該希望這番籌謀成功還是不成功。
轉眼已入了夜。
溫憲在書房裡,將書卷放下,輕嘆一聲,步出房門,往東邊廂房方向去了。
方盈正在房中緊張焦急地等待着。
突然,看見溫憲推開門,進了房。
方盈未有起身相迎,只是滑下一行清淚,嘴角綻放着笑容,說道:“你終於來了,我本以爲你是永遠不會來的了。”
溫憲看向她,只見“脈脈眼中波,盈盈花盛處”。
那神態舉止,莫名地熟悉,只是那容顏是陌生的。
溫憲說道:“久久未來看你,是我的不是。”
方盈道:“來了便好。春水滿塘生,鸂鶒還相趁。就是在這好時節,纔不算辜負了。”
溫憲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便問道:“近日可曾讀些什麼書麼?”
方盈道:“閒時看過《牡丹亭》。”
溫憲道:“那卻是講什麼的?”
方盈道:“講的是一個執意相嫁,執意相娶的故事。《題詞》中有言: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
溫憲道:“那嫁娶便罷了,有什麼特別麼?”
方盈道:“只可惜,二人初次相見乃是夢中。而後杜麗娘相思成疾,竟一命嗚呼。其身葬於梅樹下,其像藏於太湖石底。只等着她夢中的人。而那柳夢梅自從夢中與她相見,也是久久難忘,赴京趕考,偶然得了她的畫像,才知這便是他夢中所見的佳人。”
溫憲道:“由夢而始?這倒是特別。那後來又如何了?”
方盈道:“後來還沒有看完。”
溫憲道:“哪日得了空閒,看完再與我講講。”
方盈道:“你願意聽,我便講與你。”
溫憲微微笑道:“我願意聽,你講得很好。”
說完便欲轉身離開。
方盈心中一陣慌亂,往前走了兩個碎步,說道:“你這就要走?”
溫憲道:“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
方盈陣腳大亂,疾行幾步,到了他跟前,對他道:“時候是不早了,今日不如就留在東廂吧。”
溫憲道:“改日,改日我再來看你。”
方盈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衣袖,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溫憲回身看了看她,一雙杏眼,粉面含春,眉目如畫。
溫憲回了身,伸過手去,從她鬢角劃過,又繞到後頸,輕輕探觸那一縷縷的青絲。
方盈久在閨中,從未經人事,被他如此一碰,不由得心悸不已,周身顫慄。
溫憲道:“難得,已有七八分神似,真是可惜了。”
方盈一驚,杏眼圓睜,說不出話來。
溫憲道:“方盈,若你喜歡,我可以得空便來你房裡與你說話。你近日讀了什麼都可以說與我聽,你喜歡做什麼都好,那便去做,不要拘束着自己。”
溫憲收回手,看着她的眼睛,說道:“你便是你,無論如何,都變不成旁人。希望下次,也許就是明天,我來看你時,能看到你自己。我喜歡與你說話,也只會是因爲你是你自己,你明白了麼?”
此時方盈心中已是一片荒涼。
她木然地點點頭,眼看着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便萎頓在地,泣不成聲。
溫憲的身影很快閃進了西廂房。
見他到來,青蕪眼睛瞬間發亮,迎上前去說道:“今日可是有什麼要緊事情耽擱了?”
溫憲笑道:“去陪了方盈一會兒,她離家入府,平日裡也沒有人說話,也是可憐。”
青蕪道:“我倒是可以陪她說話,只是怕她嫌棄我出身低微,而且怕她嫉恨我日日留你在房裡……”
溫憲道:“你父親的事情已經了了,你也不再是罪臣之女,同爲仕宦之家,誰也不會低誰一等,我相信,方盈不會因此看輕你。至於後面一則,便是我連累你了。”
青蕪道:“先別說這些了,今日還要去麼?”
溫憲堅定地道:“要去。”
青蕪拿出一早準備好的衣服,說道:“早就備下了,時間不早了,萬事小心。”
溫憲道:“你爲何不留我?”
青蕪道:“若有心,隔山隔海也會回來。便如你對你心上人一樣。這樣的際遇,有是最好,沒有也沒什麼惋惜。”
溫憲看着她虔誠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
不多時,一個黑影踏過京城的月夜,風一般地往皇宮掠去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回 全貴妃祥貴妃爭相有孕 永和宮壽康宮暗中鬥法
又是一年春末夏初,正是“麗景燭春餘,清陰澄夏首”。
隨着天氣轉暖,太后的病情日漸穩定。
一日,壽康宮中。
淮秀道:“太后,祥貴妃娘娘求見。”
太后道:“讓她進來吧。”
只見祥貴妃嫋嫋婷婷地進了殿,身着天藍色蜀錦旗裝,月白色絲線和深藍色絲綢織成白蝶牡丹,內袖的裙裝呈水藍色。色彩層次分明,卻又遙相呼應。
頭上戴的碧璽寶石鈿子,以珍稀藍寶石爲主,滿載珠玉。
太后見祥貴妃今日格外與衆不同,心中已明白了三分,笑道:“今日前來,是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哀家麼?”
祥貴妃笑道:“太后娘娘英明。臣妾今日前來,確有要事稟報。”
太后道:“說來聽聽。”
祥貴妃笑道:“臣妾已有身孕了,雖然尚不足一個月,但太醫說,胎像穩固,因此特來向太后報喜。”
太后渾濁的眸子裡閃現一絲微光,很快又暗淡下去。
淮秀福了一福,笑道:“奴婢恭喜貴妃娘娘。”
太后道:“先不忙恭喜,若是個公主,怕是也沒什麼用處,要等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之後才能見分曉。”
祥貴妃道:“太后說得極是,只是此番臣妾也算沒有辜負太后的一番苦心。”..
太后道:“那是你值得栽培。哀家選了你,自然要不遺餘力地栽培你。”
祥貴妃道:“臣妾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正要請示太后您的意見。”
太后道:“你是想問要不要早些告訴皇上吧。”
祥貴妃笑道:“正是,太后聖明。”
太后慢悠悠地說:“此事不可急於一時。告訴皇上,便相當於昭示六宮,昭示天下。如今你胎象未穩,如此對你養胎無益。若依哀家看,便遲些再告訴皇上吧。”
祥貴妃道:“太后思慮周全,如此甚妥。”
太后道:“既然你已經有孕,日後倘若誕下皇子,哀家必定會擡舉你皇后之位。這你大可放心。這是眼前兒有一件事,哀家不知你肯不肯。”
祥貴妃道:“請太后吩咐,臣妾不敢不從。”
太后緩緩地道:“你有孕是喜事,孕期要小心養胎。伺候皇上的事情,便交給雅貴人吧。哀家有意擡舉她一個嬪位,讓她搬離鍾粹宮。一來讓你靜心養胎,二來也可以讓雅貴人好好固寵。你覺得如何?”
祥貴妃道:“這是應當的,多謝太后爲臣妾等費心籌謀。”
太后道:“哀家早已悄悄地讓人把毓慶宮收拾了出來,既然如今你首肯,甚是明事理,那哀家隨後便下恩旨了。”
祥貴妃道:“臣妾一切聽從太后娘娘安排。”
太后面露微笑,對她道:“甚好。那麼先跪安吧。切記不可提前告訴皇上,務必要等到懷胎三月之後。”
祥貴妃答應着下去了。
她心中難免略有不快。
當年她懷五公主之時,太后的言行與今日大不相同。
但是人在屋檐下,事事還要仰仗太后庇佑,對於太后的種種安排,即便心中不情不願,也必須不得已而爲之。
祥貴妃出了壽康宮,擡頭看到天高雲淡,春風拂面,不覺得薰然欲醉。
“便再忍耐兩個月,就要熬出頭了。”
祥貴妃對自己說道。
說罷加快腳步,回宮去了。
是日午後,太后便傳下懿旨,晉封雅貴人爲雅嬪,賜居毓慶宮。
傳旨的太監跑遍東西六宮,一時間衆人盡皆知曉。
傍晚,永和宮。
全貴妃前來與靜妃敘話。
全貴妃進門便道:“有些日子沒來,怎麼又清減了?可是用膳用得不好?”
青鬱笑道:“說也奇怪,雖然天氣一日比一日暖起來,可是這食慾總不見漲。”
說着便與貴妃見了禮,攜手坐下。
全貴妃道:“這可不是辦法,總要好好調養。”
青鬱道:“這倒是小事。貴妃姐姐此次前來,可是爲了午後太后晉封了雅嬪一事?”
全貴妃笑道:“是,也不是。”
青鬱不解其意,問道:“那又是爲何?”
全貴妃道:“雅嬪晉封的確對恩寵上有礙,但是卻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此番本宮特意前來是要請妹妹幫本宮拿個主意。本宮已有身孕一月有餘了。”
青鬱又驚又喜,說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竟然忍得住進屋這麼久纔講出來?”
全貴妃道:“正是呢!本宮想問妹妹討個主意,這有孕之事是現在便告訴皇上,還是等胎像穩固之後?”
青鬱笑道:“若今日貴妃姐姐不來,我早想着明日讓風眠、雨落去請。如今貴妃姐姐於我心意相通,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今日午後太后下了懿旨,晉封了雅嬪。我便隱隱覺得事情不簡單。雅嬪在祥貴妃的鐘粹宮一向是互爲臂助,一同邀寵,近些日子以來所得恩寵頗多,沒有必要此時晉封挪宮。一分爲二哪有齊頭並進的裨益多啊?”
全貴妃道:“妹妹的意思是,太后另有深意?”
青鬱笑道:“太后盤踞後宮,老謀深算,斷不可能做無用功。相反的,她一言一行,必有深意。於是我思慮再三,想到太后如此行事必是挪宮比不挪宮益處更多。那便只可能是祥貴妃和雅嬪其中有一人懷有身孕了。”
全貴妃驚訝道:“祥貴妃或者雅嬪也有孕在身?爲何瞞得這樣好?一絲風聲都沒有?”
青鬱道:“如今太醫院一大半已在我們掌控之中,太后勢必會小心謹慎些,必不會唐突將孕事昭告天下。而且我想,若是雅嬪有孕,大可等她將有孕之事告訴皇上之後,由皇上下旨加封。而且在鍾粹宮中有祥貴妃看顧,總好過一個人搬去毓慶宮吧。想必懷孕的並非雅嬪,而是祥貴妃。祥貴妃有孕,不便服侍皇上,正是雅嬪上位爭寵的好機會。太后爲她另闢宮室,擡舉她做了一宮主位,便是爲了方便她獨佔恩寵。”
全貴妃聽得入神,說道:“妹妹說得有理,那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青鬱道:“太后如今以守爲攻,已將我們的退路堵死了。爲今之計,我們只能搶佔先機,先行將有孕之事告訴皇上,打她們一個措手不及。後宮衆人心中都明白,誰能再誕下皇子,誰就是下一任皇后。我們先聲奪人,仍有勝算,而且爲今後留有餘地。貴妃姐姐日後如果先祥貴妃生下皇子,無論是太后還是祥貴妃都無話可說。”
全貴妃道:“可如今並不知祥貴妃孕期幾何,難保不被她搶了先。”
青鬱道:“貴妃姐姐切記,萬事都可讓她們走個先手,偏偏此事不可。太醫院衆多名家好手,想盡辦法也要先於祥貴妃分娩。下一位皇子可是皇長子,身份尊貴,非同小可!”
全貴妃道:“妹妹所言極是!一切都依妹妹所言。”
青鬱道:“貴妃姐姐不便在此多做停留,以我之見,事不宜遲,此刻便動身去養心殿求見聖駕吧。”
全貴妃會意,匆匆拜別靜妃,乘着軟轎,帶着宛如、宛兮往養心殿去了。
永和宮又恢復了平靜。
青鬱坐於榻上,眼看着明月漸漸攀上樹梢。
她在靜靜地等待着那個飄忽不定的身影,每日隱藏在四周,來了又去,去了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