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世界上,他非要把這件事說出來,他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連盼。也只能是連盼。
“在我心底,你就是最好的。”
連盼特意又強調了一遍。
她知道嚴易曾經有過心理疾病,她之前也特意上網查過抑鬱症的症狀,知道這些看不見的症狀比看得見的疾病要更可怕,分分鐘就可以摧毀一個人的內心。
因爲了解,所以連盼現很注意這方面。
聽說心理病症很容易復發的,尤其是在壓力很大或者劇烈情緒波動的時候。
嚴易嘴角微微勾了勾,笑容有些無奈。
“大概也只有你會這麼想了,這世上,好多人都恨死我了……”
這一句話,尾聲很輕,似是嘆息,似乎又不是。
連盼聽得心裡頭微微一顫,突然就聽到他說,“我殺過人。”
南風院很安靜,附近不遠就是水榭,偶爾還能聽到蛙鳴聲,不知道爲什麼,在他說出這句話後,彷彿連蛙鳴都停止了。
夜風從窗子裡吹進來,連盼突然覺得身上有點發冰。
“爲……爲什麼?”
她殺過不少雞鴨魚羊,自問也不算是什麼慈善之輩了,但是……她從未想過嚴易竟然會殺人。
而且……現在的社會都是法制社會,他怎麼可能殺人呢?
似乎是察覺到她有些害怕,嚴易伸出手掌在她背後撫了撫,察覺到他掌心還是一如既往地乾燥溫暖,連盼心底的不安總算才又消散了一些。
她頭枕在他的一隻手臂上,似乎很不放心地,此刻又把腿也放到了他身上,彷彿一隻八爪章魚一樣,生怕他溜走似的。
“師傅一直說,我是個福星,從前跟着娘娘去萬國寺的時候,主持一念大師也跟我說過,說我這個人福緣深厚……”她緊緊抱着嚴易的身子,然而由於手短,即使伸長了手臂,其實也沒有將他全部摟住,“所以……你一定會沒事的!”
不知想到了什麼,連盼似乎害怕極了,手掌抓在嚴易另外一側的手臂上,大約因爲太用力,連整個身子都有些戰慄。
其實這段話說得挺混亂的,前言不搭後語,但嚴易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說,她這個人,很有福氣,同她在一起,一定可以抵消自己殺人的罪孽,這樣自己就會沒事了。
連盼這個人,雖不太信命,但卻有點信因果報應,雖不太拜神,卻又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總而言之,有點矛盾。
但是有一點,嚴易是知道的,她這個人,心很軟,也很善良。
碧紗帳在月光的照射下呈現出一股半透明的淡綠色,在夜晚看上去有些夢幻,嚴易摟着她,卻突然在心中有些釋然。
不知怎麼,聽見她這麼說,突然就覺得這輩子也值了。
有這麼一個人陪伴在身邊,從前再是經歷過什麼的黑暗、怨恨,此刻都成了過去,風消雲散,並不再覺得遺憾。
連盼是個膽子有點小的人,有時候身上還帶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小迂腐,有時嚴易看她義正言辭、一本正經地講話,就特別好笑。
像一個老幹部似的。
但是這一刻,他卻十分肯定……如此正義、迂腐的連盼,一定、絕對是站在他這邊的,哪怕他告訴他,他殺了人。
她這樣的性格,大概會一邊顫抖,一邊站戰戰兢兢地幫他掩埋吧。
“別怕。”察覺到她一直在輕微發抖,嚴易又低頭在她額頭上吻了吻,“別怕我……也別怕你聽到的”
心頭的傷口,需要親手揭開,給她看。
“我父母的那場車禍,並不是意外,有人故意爲之,姑父花了很長時間才查出來。”
連盼忽而愣住了。
即使強大如嚴易,也有辦不到的事。
11人的董事會,全部都是社會最頂層的精英,這些人的勢力早已植根於J市的黑白兩道。當年的車禍早已結案,如果按正規途徑來走,只會有兩個結果——
一是打草驚蛇,讓這些人進一步毀滅證據,讓他們踩在嚴易父母的鮮血上,享受本該屬於別人的果實和未來。
二是嚴易窮盡一生,不斷請求法院重審,把這件事鬧得天下皆知,也不一定能爲父母報仇雪恨。
所以嚴易選擇了最極端的方法,同時也是最報復的方法——意外。
人活一世,意外總是很多。
誰也無法責怪意外。
何況這些人本來就該死。
譬如老董事會中最浪蕩的霍傑,一生禍害女人無數,而且最喜歡十幾歲、未成年的少女,因爲長期花天酒地,他的身體早已被掏空。嚴易乾脆給他下了一劑猛藥,直接讓他永遠活在了快活裡。
又比如,蔣運發,此生出身農村,是個十足的鳳凰男,因爲長相不錯,嘴巴很甜,娶了J市人民法院的千金,可謂是一步登天,直接躋身上流社會。
自從結婚後,他就徹底摒棄了過去的生活,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絲過去的痕跡,爲了討好妻子,對家中老母不聞不問,十年不歸,卻每年都必須出國旅遊好幾次。不是去坦桑看角馬,就是去非洲打獵,活的跟個現代貴族似的。
蔣運發人倒是很有才,名校畢業,又唸了MBA,考了飛機駕駛證,還考了潛水證,可以說是整個董事會中最年輕的,也最聰明的一個。
整場車禍最主要謀劃人,就是他。
既然失事這麼好玩,那就……直接也讓他的私人飛機也失事吧。
每一個人,都有其罪惡所在,也有其弱點所在。
嚴易蟄伏了七年,才把這些人一一干掉。
以一種最不可能的方式,又以一種最不可置信的方式——意外。
這樣的機會並不多,他等了很久,11張牌,到去年年底,才終於一一擊斃。
“你還記得過年的時候巴黎發生的槍械案嗎?案子裡死了3箇中國人,有2個是意外,還有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姓左,59歲,已經退休了。”
這樣的新聞很多,但往往看過就望了,連盼腦子裡只有一個朦朧的印象。
這位名叫左宗泉的人,也是當年董事會的人之一。
只有他是嚴易命人親自出手,直接開槍命中頭顱的。
說起這個人,嚴易臉上的表情平靜地有些嚇人,“我父親同左宗泉關係很好,兩人從初中起就是同學。”
小時候,左宗泉還經常到家裡來玩,那時候,嚴易很喜歡這位親和的左叔叔。
“如果你單看他這個人,可能永遠也不會料到他竟然會做出這些事。”
左宗泉是董事會的老好人,他沒有太顯眼的特徵,也沒有太出衆的才華,看上去完全就像是靠着跟嚴易父親嚴學海的同學關係才躋身董事會的,大家都很羨慕他,覺得他運氣很好。
畢竟左家只能算是普通的小康之家,如果不是因爲認識嚴學海,左宗全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有被人叫做“左總”的機會。
大概左宗泉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平常跟嚴學海走得很近。
幾乎在公司所有重要會議上,他都一直都是站在嚴學海這邊,只有那一次,是個例外。
如果不是姑父把活生生的證據擺到嚴易面前,嚴易恐怕到死也不會相信,左宗泉竟然也是嚴家車禍的主謀之一。
金錢使人瘋狂,使人醜陋,幾十年交情,在巨大的金錢面前,不值一提。
嚴易還記得父親葬禮上,左宗泉一身黑衣,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要向前看。
不知到底是向前看,還是向錢看。
這十一人中,嚴易最恨的就是左宗泉。
偏偏這人在車禍後一點愧疚之心也沒有,一切都表現地極爲正常,時不時去醫院探望嚴易,去嚴宅看看老太太,彷彿車禍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似的。
嚴家人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對他感激涕零。
左宗泉平常爲人小心謹慎,生活作息也十分健康,嚴易一直都沒找到機會,直到去年,左宗泉去了一趟巴黎,他兒子在巴黎遊學。
那陣子巴黎治安不好,嚴易安排的人本來只是在那裡做backup的,沒想到市區真的發生了槍械案。
得知左宗泉死的那一刻,嚴易的心情很複雜。
十一個人,左宗泉是最後一個,也是嚴易最恨的一個。
但是他死的時候,嚴易卻並沒有感到暢快,想象中如釋重負的感覺也沒有來臨。
或許,從他決定把這十一個人像拔草一樣,一株一株從土地裡拔掉的時候,他就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手上佔滿鮮血,滿是罪惡。
“左宗泉性格很好,他的外號就叫好人,很可笑吧?他這一輩子,說不定只做過一件壞事,這件事就是參與謀殺我的父母。”
一個和他父親有着近三十年情誼的同窗、同事兼好友,這輩子所做的最大膽的事,幫助他謀得了巨大的利益,也在十年後使他喪失了性命。
連盼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她完全被嚴易所說的內容給震撼到了。
她動了動嘴脣,本來想立刻說點什麼打破沉默,結果嘴巴里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連盼完全無法想象嚴易得知真相後的憤怒和悔恨,也無法想象他在這七年裡,是如何度過了那些夜晚,又是如何小心翼翼,縝密周全地計劃了這些“意外”。
師傅從前常跟她說“因果報應,循環不爽”,宮裡頭小人多的是,師傅總讓她不要計較,說這些人最後都會自食其果。
可是這一刻,連盼卻突然無比害怕起這些因果之說來。
萬一靈驗了怎麼辦?
萬一報應到他身上怎麼辦?
嚴易一直摟着她,好一會兒才察覺到胸膛上溼溼的,低頭一看,連盼小臉慘白,居然滿面淚水。
“你……你會不會有事啊?他們……他們的家人,會不會再報復你啊?”連盼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覺得腦子裡亂糟糟的,揪着嚴易腰側的衣服無意識攪動,“你……會有危險嗎?”
如果說,嚴易在說出,“我殺過人”這句話的第一瞬間,連盼在擔心他是否會被抓的話,那麼在得知真相後,連盼的擔心便已立刻改變,變成了——他會有危險嗎?
如果世上真的有報應,他會有報應嗎?
他手上畢竟有11條人命。
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雖然很可怕……但說實話,連盼並不覺得嚴易做錯了什麼,他只是生錯了朝代。
連盼來到現代的時候,死刑已被廢除,這是一種連盼所不能理解的社會進步,在她腦子裡,過去的刑罰根深蒂固——殺人就應該償命。
在她生活的年代,以命抵命,就是最簡單的方法。
誠然這些人的家人朋友或許也很可憐,但……他們畢竟謀害了嚴易的父母!
凡事都要付出代價,如果法律不能給人以公平,總有一些東西會。
可是……一下子去掉了11條人命,就算他們都是罪有應得,連盼也實在是忍不住害怕。
怕他罪孽深重,老天不饒他。
如果天有大道,大概也不會允許他這樣凌駕在大道之上。
自己剛纔說的那一點福緣,連盼甚至都不確定,是否能給嚴易帶來點什麼。
嚴易此刻卻輕輕笑了一聲,連盼猜他應當是故意笑的,大概是不想讓她擔心。
他溫暖又有點粗糙的指腹在她臉上輕撫,替她擦去眼淚,“不會的,地獄也不收惡人。”
他聲音一貫是清朗柔和,壓低聲音的時候,就好像有一萬隻最軟最柔的羽毛撫過人的心頭,連盼平常最喜歡聽他的聲音了,可是這個時候,她突然卻很想哭。
“嗯!”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大概是太怕失去他,只能相信他所說的話——地獄不收惡人!
像他這樣邪惡的資本家,天天壓榨幾萬名員工的薪水,老天爺也絕不會收了他的!
這是兩個人在南風院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晚上,但是連盼完全也沒想到,如此一個普通平靜的夜晚,兩個人竟然會說了這麼多事。
她坦白她是從古代重生而來,他告訴他自己的過去其實佔滿鮮血。
這原本是兩個人都打算爛在肚子裡的秘密,卻都已坦然向對方分享。
他們不僅僅是愛人,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還是彼此秘密的守護者。
連盼緊緊摟住了嚴易,從未感覺自己像今天這樣這麼心疼他,這麼害怕失去他。
實際上,嚴易的心情又何嘗不是同她一樣?
重生是這個世界上多麼匪夷所思的事?每多活的一天,都像是偷來的一樣。
連盼緊緊抓着嚴易不放,她一直哭,纔好了又想起來,又開始哭。
不是那種嗚嗚咽咽委屈的流眼淚,就是悄無聲息的流眼淚,想起他過去的那些日子,又擔憂他未來的日子,眼眶幹了又溼,溼了又幹。
其實畢竟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這些事情嚴易早已習慣,倒是沒料到她會心疼成這樣。
沒辦法,他只好用另外一種方式轉移連盼的注意力。
嘴脣細密柔軟地親吻在她臉龐上,替她吮吸掉落下來的眼淚,又輕啄她如同小鹿一樣,總是在微微顫動的雙眼。
月光很美,也很亮,從窗子裡射進來,照在朦朧的碧紗帳中。
四周靜悄悄的,他每一個動作都力求溫柔,直到看見連盼白玉一樣的身軀在月色之下漸漸浮上一層粉色。
她很美,過去很美,現在更美。
在月光下更是美得驚心動魄。
銀白色的月光彷彿輕紗一樣攏在她朦朧白皙的身體上,嚴易低頭吻她,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怎麼也要不夠。
連盼仰着脖子,任憑他在自己身上輕攏慢捻。
所有的愛意,全部都在這一場水乳交融之中,表達得再清楚不過。
“盼盼……”
他彷彿叫不夠她的名字似的,一遍又一遍喊她。
連盼起初還能答他一聲“在”,到最後都只能斷斷續續地用嗯來回答他。
婉轉嬌吟,大約就是如此了。
盛夏天氣很熱,南風院南北通透,再加上食園靠近山邊,院子裡樹也多,入夜之後其實非常涼爽。但兩個人都還是出了一身的汗,睡衣早不知被扔到了哪兒去。
兩人赤身裸體,相擁而眠。
隔天就是星期一,按理說嚴易要起早去公司,不過昨晚上睡得太晚,連盼又哭了半宿,嚴易“安慰”她一直到很晚,所以日上三竿了,連盼都還沒醒。
嚴易早上起來衝了澡,也沒捨得叫醒她。
到點了,見嚴易還沒來公司,因爲早上還有董事會的早會,一羣人等在辦公室,林至只得給他打了個電話。
得到的回覆十分任性,“講話不方便,連盼還在睡,早上我就不過來了,等會把會議紀要發給我。”
林至捂着聽筒,慶幸自己總算頂住了壓力,沒有在這羣中年八卦男的逼迫之下開外音,不然嚴易英名威武的形象只怕要毀於一旦。
跟連盼在一起這麼久了,終於還是到了“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地步了嗎?
林至答了一聲好的,立即識相地掛斷了電話。
早晨的食園空氣清新,鳥兒啾啾,嚴易衝了澡,就在園中閒逛。
袁子晉老先生正在路邊喂貓,看見他,頓時笑道,“小嚴起來啦?一起去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