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葵低着頭,卻一直只是哭。
如此一來,反倒顯得連盼好像苛待了她一般。
連盼皺着眉,她知道自己說得可能有點嚴厲,也沒太給楊小葵面子,但是楊小葵的做法確實欠妥。
“我沒有離間你們家人的意思,我知道你心疼你弟弟,只是……”
連盼沒辦法,只好上前遞給她一張紙巾,“你把錢都給了弟弟,你將來靠什麼安身立命呢?”
楊小葵接過紙巾,低頭擦了擦淚,“我真沒想那麼多……”
從小到大,父母就一直教育她,好的東西要讓給弟弟,她不能讀書,因爲讀書也是浪費錢,要她出去打工,賺錢供弟弟讀書。
她從前在小餐館打工的錢,幾乎全部都上交了。
父母說養她很辛苦,應該多替家裡考慮,弟弟將來還要娶媳婦呢!
楊小葵有時候也知道這很不公平,可是看到父母蒼老的容顏,她似乎又說不出拒絕的話。
因爲這塊醜陋的胎記,家裡很少對她和顏悅色的,只有最近一段時間,來了食園,給家裡的錢多了,父母的臉色才漸漸緩和了許多。
她斷斷續續,一邊哭一邊說,連盼聞言,頓時沉默了。
說實在的,她家境也不好,但她從小過的生活卻和楊小葵完全不同。
爺爺雖然沒什麼錢,但對她卻十分疼愛,以前在古代,師傅對她也是掏心窩子的好,楊小葵的這種情況,她還真沒經歷過。
“小時候,父母下田地勞作,都是我在帶弟弟,一口一口喂他吃米糊……”
楊小葵抽噎道,“我們年齡差很大,其實感情挺深的,現在我好不容易有了點錢,也是希望他在學校裡過的好一點,別像我以前一樣,想吃點好的都不敢去買。”
張媽在旁邊聽着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真不知道該說楊小葵是孝順還是傻。
她這樣想,她弟弟未必這樣想,她家人也未必這樣想。
這世上窮人多的是,但也不是每個窮人家都想着要賣女兒的,日子清貧,一家人過得開開心心的也多的是。
楊小葵這境況實在有點糟心。
張媽原本是很同情她,有時候看到她一些舉措又有點恨其不爭,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是旁人的家事,也輪不到外人插嘴,何況這都是楊小葵自願的。
楊小葵一直哭,連盼覺得自己再說下去,彷彿就跟硬逼着楊小葵不孝、離間他們姐弟倆似的,張媽在旁邊嘆氣,連盼不由自主也跟着嘆了口氣。
這種境況,還真是不好解決。
“你好好在這裡做事,別想着十萬塊的事了,不管怎樣,多替自己考慮考慮,我言盡於此。”
連盼只能這樣安慰她。
藥草還沒磨完呢,連盼惦記着嚴易,當然是回南風院。
張媽帶着小奶狗遛彎,看見連盼走,立刻跟了上來。
兩人走出好一陣子都是順路,連盼這才發覺,張媽好像是有話跟她說。
“您說吧,這兒應該沒人。”
兩人走到了一個小亭裡,亭子建在水上,周圍荷葉田田,也看不到人跡。
張媽笑了笑,她顯然很喜歡連盼這股聰明勁兒,說話不費事。
“楊小斌不是第一次來了,所以今天我才知道他是來要錢的。”
小狗趴在亭子邊緣,用爪子不停夠湖中好長一支伸出來的蓮蓬,大概是想吃,但是又怕下水,連盼盯着它的模樣,便把那個蓮蓬給摘了下來。
小奶狗用爪子不停拍蓮蓬,玩的不亦樂乎。
張媽這話的意思很明顯,楊小斌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了,但是連盼卻第一次才碰上他。
很明顯,他之前都是挑連盼不在的時候來,估計是沒料到今天星期天,連盼還待在食園裡。
連盼蹲在地上,拿蓮蓬逗狗,卻沒有說話。
張媽上了年紀了,是個很熱心,也很仗義的婦女,但是與此同時,她也有點八卦,而且人也比較精明。
當初正是因爲她渾身上下一股爽利勁兒,連盼才招她來幫忙的。
這樣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其實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明白,不像袁子晉,總有點迂腐。
其實連盼大概也猜到了。
“我知道了。”連盼點了點頭,“多謝您留心,我以後會注意的。”
張媽在來食園的第一天就差不多瞭解連盼的情況了,她很喜歡連盼,雖然也很同情楊小葵,但更喜歡連盼。
畢竟連盼一天到晚見誰都是笑呵呵的,不管來食園的是貴人還是貧民百姓,她的態度都是一樣的,和和氣氣,特別招人喜歡。
而楊小葵生性自卑,雖然她的遭遇很讓人同情,但誰都不喜歡喪氣人,楊小葵一天到晚哭喪個臉,三言兩語不對頭就哭起來了,時間久了,張媽雖然同情,但卻也不是特別喜歡她。
張媽自己生了兩個兒子,就差一個女兒,她心裡頭夢想的就是要一個像連盼這樣軟萌軟萌又懂事的小棉襖,所以對食園周圍的事情都十分留心,一有八卦,第一時間就告訴她。
其實張媽的暗示,連盼也聽明白了。
她和嚴易的意思差不多,說楊小葵是個麻煩。
兩人在亭子裡說了幾句,小狗看見一隻蝴蝶撒歡跑了,張媽立刻回頭去追,連盼便直接沿着亭子回了南風院。
其實這些事,她心中未嘗不是沒有考慮過。
楊小葵這個人,缺點很明顯,優點也很明顯,並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她還是決定再等等看。
晚上的時候,酒廠那邊的經理又送酒過來了,連盼去庫房取酒,又碰到了楊小葵。
大約是因爲中午的事情,她有些不開心,眼睛紅紅的,也不知是不是偷偷哭過。
“你怪我嗎?”
連盼問她。
楊小葵搖了搖頭,“我怎麼會怪連小姐?只是覺得自己命苦。”
一聽她這個命苦的言論,連盼心裡就有點不舒服,忍不住糾正道,“小葵,我跟你說了很多次了,不要再說自己命苦。人如果一直覺得自己很倒黴,有時候真的就會倒黴的。”
楊小葵聞言笑了一聲,笑容顯然有些嘲諷,“那我如果一直覺得自己幸運,自己就會幸運嗎?”
她伸手扯下了自己臉上的口罩,青黑色的胎記在光線不太明亮的庫房裡看上去有些恐怖,笑起來也依然是很恐怖,連盼忍不住別過了目光。
“長了一張像我這樣的臉,還要覺得自己很幸運,恐怕很困難吧。”她低頭,看見連盼的眼神,嘴角扯了扯。
“小葵……我之前上網查過,胎記是可以做手術的。”
每次一看見她的臉,連盼再多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如果這個胎記長在她身上,恐怕她也很難開心起來。
“嗯,要很多錢。”楊小葵低頭嗯了一聲。
她的胎記面積很大,顏色又深,她自己也上網查過,要做很多次手術,每次都很貴,是她完全負擔不起的價格。
如果是連盼……她盯着連盼在暗光之下依然白得發光,光滑如雞蛋的臉龐,眼中十分羨慕。
如果是連盼臉上長了這樣一個醜陋的胎記,嚴先生應該會立刻花錢幫她去治療的吧?
只是這個念頭才冒出來,她又覺得很可笑。
如果連盼臉上長了一個這樣的胎記,嚴先生又怎麼會喜歡連盼呢?
連盼蹲下身來,在庫房的草堆裡扒拉酒,也不知道楊小葵這一會兒腦子裡竟然想了這麼多有的沒的。
“我記得還有一箱的啊……”
她一邊翻一邊自言自語,楊小葵卻突然也跟着蹲了下來,雙手扯住了連盼的胳膊,懇求道,“連小姐,你教我釀酒好不好?”
酒廠已經建起來了,連盼這陣子天天騎自行車往那邊跑,酒廠的經理時不時也會提酒過來給連盼品嚐。
楊小葵知道,一旦開始量產,這個果酒就絕不再像是以前那樣小打小鬧了。
她嘗過這個酒,非常好喝,一瓶一百是連盼從前算了人工費的,如果在流水線上批量生產的話,酒的價格還會下降一些,到時候肯定要賣瘋。
連盼真是命好啊!
她開一個食園已經很賺錢很受歡迎了,如果酒廠再建起來,將來肯定是財源滾滾。
連盼好不容易從草堆裡才把最後一箱酒給拖了出來,打開一看,裡面居然只剩一半了。
袁子晉經常會來庫房偷酒喝,有時候還上微博直播,告訴大家他是如何偷酒的,饞得一羣人紛紛要拜他爲師,學習偷酒的技藝。
連盼抓到過不止一次了,她忍不住皺眉罵道,“這個老酒鬼!”
“連小姐……”
楊小葵又輕輕扯了扯她的胳膊,連盼這纔回過神來。
其實她不太想回答楊小葵這個問題。
如果沒有建酒廠的話,連盼可能並不會覺得這個釀酒的方法有什麼好保密的,收徒弟嘛,本來就是要傾囊相授的。
但是現在酒廠已經建起來了,楊梅酒都開始量產了,酒方已經屬於商業機密,嚴易還爲之申請了相關的保護政策,這個秘方,就已經不單單是連盼一個人的了。
雖然做人師傅,應當儘量把東西都教給徒弟,但是酒方不行。
她現在還要爲酒廠裡幾百個工人負責。
“小葵,我可以教你做菜,但是釀酒不能教你……”
連盼蹲在地上,說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知道,酒廠已經開建了,這些東西都需要保密,嚴格意義上來說,它不屬於我一個人,是屬於整個酒廠的。”
嚴易已經註冊了食園釀造的商標,並且成立了食園釀酒有限公司,連盼這話並沒有撒謊。
作爲公司的法人兼名譽CEO,連盼自己也是要遵守保密協議的。
楊小葵顯然覺得有些不可置信,“酒就是你釀的,酒方怎麼會不是你的呢?”
她沒去過酒廠,也不清楚裡面的運作,想當然便認爲一切都是連盼說了算,以爲連盼在刻意藏私,又立刻哀求道,“連小姐,你相信我,我絕不會外傳的!”
說着,她比起了三根手指,似乎要對天起誓。
連盼連忙伸手去攔她,有些無奈,“我真沒有騙你,我自己也是簽了合同的,嚴易也是股東之一。”
她提起嚴易,楊小葵更加不理解,“可是……嚴先生的東西,不都是你的東西嗎?”
連盼聞言,怪異地看了一眼她,“誰告訴你嚴易的就是我的?”
嚴家又不是一代暴富,這種老錢,放古代來說,叫鐘鳴鼎食之家,財富都是家族一代一代累積起來的。就算嚴易大手筆,動則就是幾千萬的鴿子蛋,幾千萬的園子這樣買,但這些東西,都是嚴易的。
“你不會不知道這塊地皮的戶主是嚴易吧?食園的房產證上寫的都是嚴易。”
雖然他曾想過要改成連盼,但被連盼拒絕了,因爲嫌太麻煩。
房產交易這些東西,有些必備程序還是要本人出面的,嚴易先替她物色了,所以相關證件上一律都是嚴易的身份。
連盼也不想在這些事情上全部都佔着不放。
楊小葵聞言,似乎很震驚,似乎又很失望,她鬆開了連盼的手,一屁股直接坐到了庫房的稻草堆裡。
兩人畢竟是同齡身份,嚴格意義上來說,連盼還小她一歲,兩個人的相處其實更像是同行,而不是師徒。
連盼其實挺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畢竟楊小葵也是這麼大個人了,人又比較敏感,有些話也不好說出口。
但是她的心思,連盼其實還是能猜到的。
人有了希望,就會有期盼,這都是很正常的。
除了釀酒,在廚藝方面,連盼對楊小葵可以說是傾囊相授,她自問算是很對得起這個徒弟了。
不過收徒這件事,學多學少,有時候還是要看人的悟性,幸好,楊小葵在做菜方面,悟性頗高。
她屬於非常能鑽研的那種類型,身上有一股執拗勁兒,一道菜可以反反覆覆做上十幾遍,連盼有時候半夜裡都能看到廚房裡燈還是亮的。
這也是她對楊小葵比較欣賞的地方。
做廚子,最忌懶,一道菜,做一千次,一千次的味道可能都有差別。
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的菜,就算用料完全一模一樣,火候稍微差一點,過一點,鹽稍微少一點,多一點,都會有差別。
所以說,這條路無止境,要不斷改進。
連盼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手藝,很大程度上和她自己喜歡鑽研也分不開。
至少在她舌頭完全老化之前,連盼可以保證,自己做的菜只會越來越好吃。
但是絕大多數的廚子,尤其是現在流水線培訓學校出來的廚子,基本上都沒有這個覺悟,葉永望和肖鴻義兩人經常罵自己徒弟也是經常說他們不求上進。
至少,楊小葵在連盼看來,是屬於非常“求上進”的那種人。
不管是誰,對於勤奮努力的人,總願意多給幾分偏愛的。
楊小葵家境貧困,臉上有有一大塊胎記,連盼其實也算是有些理解她的心情——她需要很大一筆錢,來解決自己的困境。
“小葵,你也彆着急,你信我,沉下心來練,你這個手藝將來一定會值錢,非常非常值錢。”
怕她聽不懂,連盼特意說了兩個非常,着重強調了一下。
楊小葵聞言點了點頭,樣子卻還是有些失魂落魄的。
酒廠的經理姓聶,叫聶淼,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她大學畢業就在某著名的制酒公司工作了,對酒很有心得,外形也十分過關,很撐得住門面,林至請了獵頭花大價錢才把她給挖過來。
大約是年輕人,她同連盼也很談得來,以前是連盼經常騎自行車去酒廠那邊,自從她發現食園這邊有很多好吃的小零食之後,就都是親自送酒過來。
因爲連盼在庫房裡待了好一陣子,聶淼有點等不及,便跟張媽問了位置,過來找她。
正好楊小葵正失魂落魄地從庫房出來,她臉上也沒帶口罩,眼睛紅紅的,聶淼走得急,兩人一下子就在庫房轉角口給撞上了。
這會兒是下午了,庫房附近種了很多樹,樹葉繁茂,轉角光線也不大好,聶淼一擡頭就看見一張青黑色的臉,直接嚇了一大跳,哎呀大叫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
楊小葵驚恐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這才發現口罩剛纔掉庫房了,頓時嗚了一聲,捂着臉飛快跑了。
連盼聞聲出來,看見她奔跑的背影,又看聶淼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心裡頭大概就明白剛纔的慘叫聲從何而來了。
“這誰啊?”
聶淼小心翼翼問連盼。
連盼有點無奈,“小葵。”
“楊……楊小姐?”
聶淼這才反應過來,她時常來廚房跟連盼討東西吃,其實也是見過楊小葵的,之前她一直帶着口罩,聶淼還以爲是爲了講衛生,實在沒想到真相是這樣。
“怎麼……怎麼這麼……”
想起剛纔那張臉,聶淼都不知該怎麼描述,真的挺嚇人的,尤其是光線不好的時候。
不過這畢竟是人家的缺陷,聶淼知道自己剛纔的表現肯定是傷害到了楊小葵的心,內心裡也有些過意不去,“我等會跟她道歉去,剛纔也是在轉角不小心撞上了她才……”
說實在的,食園的酒廠有些偏僻,廠子裡又都是工人,要麼就是上了年紀的中年人,聶淼平常簡直是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每回見了連盼,就跟見了自己親姐妹似的,恨不得把幾天憋着的話都跟她說完。
嘴巴跟倒豆子似的嘚啵嘚啵往外倒,總而言之,是個十分爽朗可愛的人。
連盼嗯一聲,手裡拎着兩瓶之前釀的楊梅酒,“走,我們再跟昨天的比比看。”
食園裡有個茶軒,不過連盼喝茶不多,喝果酒倒是不少,所以這個茶軒裡頭沒幾盒茶葉,倒是擺滿了各色果酒,每回兩人就是在那兒品酒。
一路上,聶淼都在問楊小葵的事。
連盼簡單給她介紹了一下楊小葵的身世,聶淼聞言,也是唏噓不已。
“說真的,她帶口罩的時候還是挺好看的,哪裡知道……”
楊小葵的長相確實比較清秀,而且她的眼睛很好看,跟連盼一樣,同屬於圓眼系列,這種圓咕咕的眼睛其實是很招人喜歡的,看着親切。
“我前幾天還看到她在微博上發過自拍呢,美顏後還是很不錯的。”
因爲酒要量產,連盼最近忙得可以,幾乎都沒怎麼看微博了,都是統計一下預約就完事,倒是沒注意到楊小葵都發了些什麼。
楊小葵生性膽怯,連盼倒是沒料到她會發自拍。
聶淼在旁邊倒酒,紅澄澄的不同批次的楊梅酒被聶淼倒在了小酒杯裡,連盼拿出手機來刷微博。
翻到楊小葵的微博頁,她果然發了幾張自拍,都是帶着口罩的。
聶淼也沒說錯,真的挺好看的。
下面一票跟着喊女神的,還問女神有沒有男朋友。
連盼看到微微笑了笑。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她在微博上比她現實生活中要開朗很多。
就是不知道做一個祛除胎記的手術需要多少錢,如果楊小葵能做這個手術的話,她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連盼心裡想着,不由自主就跟聶淼談起了這件事。
聶淼之前是在北京工作,酒量相當好,在酒廠裡工作,其實也見過不少人,算是見識很廣。
說起去胎記這個事,她輕微搖了搖頭,“這真不是一筆小錢,主要是她這個胎記顏色太深了。”
之前她也有見過人家做胎記手術的,一般都比這個小,顏色要稍微淺一點,胎記深成楊小葵這樣的,還真是比較少見。
見連盼如此關心,聶淼不由問道,“你不會是想湊錢給她做手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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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淼的龍套已結算,請查收,終於到這兒等到了一個可以跟盼盼做好基友的角色~
只剩柒歌一個了,耐心點哈,後面都會加上的,因爲我也想讓龍套儘量加得有意義點,出場機會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