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起眼,看向前方,舞臺上不知何時已經放置了一座龐然大物,覆蓋着鮮紅的紅布。
他抓住紅布的一角,優雅揚手,紅布妖然飄飛,緩緩疊落地上--我看到了亂花漸欲迷人眼,生命飄零如落櫻。
一架精緻安穩的鋼琴,像沉睡的美人,等待王子喚醒。
燈全滅了,然後,舞臺上方的燈亮了,籠着那架鋼琴,和坐在鋼琴前的人。
我聽到了她們的低呼,她們說,感覺進入童話世界,頃城就是王子。
王子只屬於公主或者灰姑娘,註定不能成爲公主的女孩,就把自己想象成灰姑娘。如果不能成爲公主和灰姑娘的女孩,還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安徒生或者格林。最低的限度,至少可以充當童話的觀衆。她們大概以爲自己至少是安徒生或格林,但其實,她們只是觀衆。
我早已不看童話,也早已不畫童話,童話於我,只是童話,童年時代的神話。
舞臺上,指落,音起,悠然之聲,滲透黑暗,震住私語。
我驀然睜大眼睛,這是什麼,爲何如何熟悉?
我害怕一切熟悉的東西。熟悉代表過去與反覆。
前奏終於完結,光影朦朧中傳來熟悉的歌聲:“想爲你做件事,讓你更快的事,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
歌聲披着幽柔的刀鞘,卻裹着鋒利的暗器,如漫天箭雨,瞬間貫穿我的大腦!
我猛然站起來,撞到了身邊的椅子,黑暗中,無人看到聽到我的吶喊!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彈奏這首曲子?他怎麼敢在我的面前演唱這首歌!
他怎麼敢!他怎麼能!他怎麼能這樣做!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我無法思考,無法動彈,無法呼吸!
已經被埋葬的記憶的封印,會被這魔音解開--於是我將死無葬身之地!我將墮落無間道!我將徹底墮落成魔!我將永世不得翻身!
“很愛很愛你,只有讓你擁有幸福,我才安心……”
來不及了!塵封的記憶之門已經破裂,往事流瀉而出。我看到了黑暗的角落裡,那個孤獨悲傷的女孩流着眼淚,一次次聽這首歌,一次次唱這首歌,想着那個人,念着那個人,肝腸寸斷……
我聽到自己的咽喉裡響起野獸垂死前低沉的嘶吼,然後我抱住頭,踉踉蹌蹌奪門而出。
我不知道我中途被絆倒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爬起來的,我不知道我跑向何處,我不知道我最後來到何處,我只知道,我要崩潰了!我要瘋掉了!我要死掉了!
死掉,也許會真的比較好--我栽在地上,任雨水淋打。
冰冷,寒涼,入骨。
下雨了--我恍恍惚惚地看向夜空,入春的第一場雨,已經淅淅瀝瀝地來臨了。
枯木逢春又芽,可我的人生,已經沒有春天了,我的心,再也長不出花苗。
自從那個人離開我,我的心靈就失去了陽光,枯萎乾涸。
我以爲我已經忘記他,忘記過去,忘記自我,但是--所有的遺忘,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只是一首歌,只是一支曲,就可以輕易地把我拼盡抹殺的一切,翻出來,嶄新如故。
我回到了過去--既遠又近的過去,在這個過去裡,我就是這樣,總是這樣,日日夜夜一個人,流淚,掙扎,絕望。
我通過毀掉我自己,來毀掉那段過去,爲什麼,爲什麼要將它翻出來?
我閉上眼睛,當自己已經死去。
“蟲蟲,蟲蟲……”一個急切的聲音,在我耳邊不停呼喊。
同時,有雙溫暖的手伸進我的胳膊底下,把我托起來,然後扶着我走。
我已經是死掉的人了,沒有力氣,沒有思維,任着別人將我帶走。
走了幾步,一道凌厲的閃電,夾帶暴怒的雷鳴,狠狠地劈下來。光芒一閃即逝,又是一片漆黑,我封閉的眼睛、耳朵、身體,活生生地被這憤怒的電光給震醒!
我打了一個寒戰,甩開扶住我的手:“滾開,別碰我!”
“蟲蟲,我是頃城,你討厭我不要緊,但是你淋雨了,還摔倒在地上,說不定受了傷,說不定還會感冒,先去保健室看看吧,我送你去……”
頃城是誰?無所謂。我後退幾步:“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馬上走!”
他朝我走過來:“好的,我走,我一定走!可是,在我走之前,你一定要先去保健室!只要你進了保健室,我馬上走,絕不多留一秒鐘……”
我又後退幾步,厲聲:“別靠近我,要不然我就跳進湖裡!”
趁着剛纔那道閃電,我才現我竟然跑到了湖邊,離湖水只有二三米的距離。如果沒有摔倒,也許我會掉進湖裡--漆黑冰冷的湖裡,多麼好的避難之所。
頃城一動不動:“好好好,我絕對不靠近你!你就站着別動好嗎,我去找你們班的同學來照顧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顧!”
“可你摔倒了,淋雨了,你會生病了。”
“我死了也與你無關,用不着你多管閒事!”
“怎麼會與我無關呢!”他的聲音忽然撥高,激動起來,“在那麼漫長的時間裡,我天天想着你,好不容易纔見到你,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你淋雨看着你摔倒看着你生病!你這樣子,讓我很心痛……”
“你這麼做有意義嗎?你不覺得你很無聊嗎?你不覺得你很變態嗎?”
“當然有意義!這是我活着的意義!我就要這麼做!我非要這麼做!我還想做得更多更多,爲你做我所能做的一切!我想讓你成爲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我不感動!你做什麼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感動!”
“你不需要感動,感動的是我!”
這個人是瘋子,我不想跟瘋子對話,兩個瘋子的對話不會有任何結果。
我平靜下來:“我們並不認識,你幹嘛要喜歡我,幹嘛要爲我做這些事。”
又是閃電劈過,我看到他白色的身影,宛如雨中的青蓮。
“你不認識我,可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你,我一直一直在想你是什麼樣子,我一直一直渴望能見到你,我一直一直期望着能爲你做些什麼,我希望我能夠讓你得到幸福!”
“你認錯人了!”
即使在幽暗中,我仍然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注視我,連眼睛都沒有眨過。
“我沒有認錯人,我也許會認錯這世上的任何人,但我絕對不會認錯你,認錯叢琳--”
“你覺得我和你想象的人一樣,所以心動了嗎。”
“不,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可是,這樣的你,卻讓我更加喜歡。”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爲什麼我會遇到這麼莫名其妙的人?爲什麼我會遇到這麼莫名其妙的事?爲什麼我會在這裡和一個莫名其妙的人說這麼莫名其妙的話?可笑之至!
轟隆隆的雷聲不停在頭上爆炸,轟得我眼花耳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