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走後,我越來越迷戀地下教室了。有一次,我在那裡看書,呆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還沒反應過來,這本書就看完了。我趕緊狂奔回宿舍。
“對不起,晚了。”我氣喘吁吁地說。
蘇芸在晾衣服,高高舉着晾衣杆,掛一件厚重的衣服,看也沒看我一眼,只是說,“沒有。”
我疑惑地擡頭看鐘,對照了將近十秒才確信現在還是剛剛下晚自習五分鐘。怎麼會這樣?我好奇起來,接下來更是頻繁地去地下教室,決心要搞個明白。
我在低頭思索的時候,偶然間瞟到蘇芸牀上的紙條。是一小段對話。
“你哥真是好啊,不像我姐。”
“真的?”
“愛信不信。”
蘇芸似乎看見我在看什麼,衝上來搶過紙條,撕得粉碎。我像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一樣愧疚地低下頭。“窺探隱私”“自作多情”。
地下教室的入口在水房,全校幾十個班,每個班的水房都是入口,似乎沒有“大門”。我進來過很多次,但直到這時我纔開始仔細觀察這一整個體系。
學校的水房又窄又高,四圍遍佈水管,彙集到頂。長黴發黑的拖把池、骯髒不堪的拖把、有點生鏽老化的飲水機、光照極其不穩定的白熾燈。
只要一閉眼就可以進去了。按說每個人都有資格,但是將近一半的來訪者被堵在外面,始終無法下去,無論怎麼氣惱。但真正下去的,也大多是馬上上來。聽蘇芸說第一天,差不多有一千人;從實踐基地回來,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頂多也就一百人。而現在,好像連蘇芸都不去了。也就是說,只有我!
這簡直就是福地啊!可以獨處,沒有嘲笑我的,沒有驚懼我的。
每天帶一本渴望讀但沒有時間讀的書,悄悄走下去。讀完,或者讀到想睡覺,就回去。這時候大概是放學後五分鐘,我從水房走到宿舍的時間。但是,我有一次把作業帶到下面去寫,但我剛剛把筆蓋擰開,就在一眨眼間被送回了入口。再試一次,不行。我把作業在教室裡寫完,再帶着想看的書下去時,就又成功了。那些被攔在門外的,是不是也是想下去完成任務呢?
原來地下教室如此美妙!它的核心能力,就是封存與熱愛在一起的時間。
我也漸漸忘了46,因爲我找到了治癒孤獨的良藥。我回想起來,我和46的三觀確實也不太一致。我也就不難過了,反而每天喜氣洋洋,對着陰沉着臉的蘇芸也如此。
“澄子。”緩步而來的是一個女生,我仔細一看,嚇得無地自容:“蘇芸?……!”
她擺擺手,“她妹妹,蘇雲,雲彩的雲。”
“你要幹嘛?”我把包拉在胸前。
“靈體殺你用不着物理辦法。”
“你想幹什麼?”
“做朋友?六年級死後孤寂了三年。”
衛翼曾經說過:地下室鬼影和你有關。不要和靈體說話。神啊。
“我可以。”蘇雲說。
你會不會害了我?
“請你考慮考慮。”
沉默。
沉默。
她走了。
我可以安靜會了。
你還記得南通的海嗎?隱隱約約好像漂着什麼浮沫,不是很乾淨的樣子。兄長本來說帶我去看看上海入海口,結果媽媽一個電話打過來,我們再也拖不了了。不過如此骯髒的海仍然激發了什麼。我記起來了,從那時開始我才感覺到我體內有一個冷冷的“核”。
可是後來……怎麼忘記了呢?
啊!如果沒有忘記,我是不是可以採取行動,不至於淪落到如此地步?
叛逆、孤獨、自卑、脆弱,難以與人交際。我大概就是因爲這才選擇不去上初中的吧。
我摸摸口袋,拿了一顆糖死命嚼。從火鍋店白嫖的免費小糖。不要臉到這種程度了?不吃飯直接去抓兩顆糖。我越想越奇怪,越想越有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我呢?也算半個陰間人了吧。蘇雲是這裡的女王!黑暗的地方就是不能讓有一點點陽氣的人統治。
那蘇雲好像也只是想交個朋友吧。嗨!想害我又怎麼樣?來這裡遁世不好嗎?
真是好笑啊,才覺得自己忘記了46,忘記了在孤獨中相互撫慰的快樂,真的以爲自我的樂趣能完全替代他人的安慰。什麼遁世?根本是受不了孤獨而已。管他呢,反正死就死吧。
“蘇雲!”我高喊一聲。在黑暗處相視而笑。
我的手機響了。拉開一看,是衛翼。我趕緊接通,那聲音一開口,果然!我興奮極了,這麼久,她終於接電話了!誰知,蘇雲一把奪了過去,看了一眼,掛掉,握住,還給我:“這裡反對手機。它會錯亂的。”
“啊這,你怎麼知道?確實,我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備註和號碼都亂了。”
“我是在這裡長大的。”
我拿過來,手機關機了。我回到地面上,宿舍裡,手機還是打不開。這是與蘇雲做朋友的代價嗎?沒關係,這樣學習也正好更專心。
寫文時,卡在一個情節推進不下去,蘇雲飄過來,我推開電腦和她聊起天來。我不知怎的和她講起了上回逃課給兄長看病的事。它的後續。
“你有病吧?我回來好心好意照顧你,你倒給我發火?”
兄長剛剛清醒不久,就對着我大發脾氣。
“我要你回來了嗎?!叫你回來了嗎?!”他近乎歇斯底里。
我向前逼近一步:“你打電話是爲了什麼?你再說一遍不想讓我回來?你指着良心告訴我,你真就不想我回來?”
他似乎怔住了。我繼續道:“一個一點人聲沒有的電話,你覺得你可以自己把自己治好?你覺得我真的不要回來?!”
“我……”他沒有低頭,但臉色越來越白,像那恐怖的粉末,全身顫抖,一言不發。
我幾乎要後悔時,他突然跪倒在地,雙手伏地,死盯地面,突然哭出來,哭聲隨身體一下一下痙攣。
我僵在原地,什麼也不敢做。我們都不知道這爭吵是如何結束的。那時沒聽到一絲一毫的蟲聲,我只怕是今生也忘不了而立之年的兄長的哭喊。
“拿你的前程叛逆,做微不足道的反抗,你就是愚不可及,我就是不負責任!”
我卻想起在上海入海口的時候,我問他爲什麼願意抗命帶我來,他說:“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我何必成爲他唯一的價值呢?唯一的?
蘇雲說:“他只是通過你把握自己而已。你那事是好幾個月之前的吧,他現在已經把握住自己,可以踢開你了。我是靈,我可以看見。”
“我不信。”
“你就看你危險的時候,他會不會來救你吧。”
是哪個該死的把我推下樓?
我躺在一樓地上詛咒着。
我仔細回想着。我靠在走廊欄杆上,晃動着一條腿。我在想,在懷疑,蘇雲不應該知道地下教室會使手機紊亂啊。如果她真的是在六年級死去,她的性格、思想都會定格在六年級,只能陳述之前的,而不能形成後來的。——我零星接受的靈學是這麼說的。
況且,爲什麼要把我的手機關機呢?“這裡”反對手機,是指地下吧,爲什麼到地面上還是開不了機?我的手機電話可以打通,這難道不與“反對手機”矛盾嗎?而且蘇雲掛掉電話,不也是順着手機的運行方式進行的嗎?
或者說,“這裡”,指的是整個學校?——不。別人都帶手機,也沒見蘇雲徹底毀掉他們的手機。——毀掉。只針對我的話,目的是什麼?
“蘇雲根本對你不是真心的。”
這個念頭閃過,我不寒而慄。
突然感覺好對啊。爲什麼只選擇我做朋友?照蘇芸的說法,她們既是肉體上的雙胞胎也是靈魂上的雙胞胎,難道更好的朋友不是蘇芸嗎?但是,我搜索枯腸,蘇雲根本是一次也沒有提到她的姐姐!
天哪,而且蘇雲掛掉的電話,是衛翼的!聯繫受限的衛翼在那時竟打來電話,一定是爲了保護我!保護我……不受靈的傷害。
這靈,一定只能是蘇雲!(現在想想,這推理真的有些漏洞百出。)
一股冷氣從腳心升起,以極快的速度擴散到全身。它快速與我體內的冰凌、寒冷、以及“核”會和,在我反應過來前,它幾乎侵佔了全身,完全沒有我的制動機會!就像鬼壓牀一樣,完全動不了;不一樣的是,我的身體在一股強大的魔力下瘋狂移動,摔下樓梯!
……果凍?
身下是一塊像厚脂肪一樣的東西。它護住了我。
這就是我墜樓的全過程。睜開眼睛,在我墜樓的原處,四樓欄杆,蘇芸或者蘇雲,倚靠在上面,像我剛纔那樣沉思。見我睜開眼睛,她轉頭惡狠狠地對空氣罵道:“又是你!多管閒事!”
真的是?我痛苦極了。我的推理竟然是正確的?
朦朦朧朧好像她在蘇芸或蘇雲耳邊說:“你還是……”我也聽到了。
和蘇芸的真是短暫的友誼啊。又被騙了。萬念俱灰。還有誰呢?一顆心沉到底,比46轉走更深沉的底。
我不再去地下室了。
週末回家,兄長正好出去有事。他在濛濛夜雨中低着頭走進門,把傘甩幹,扭着頭,背對我上樓,一個招呼也沒打。我有點心慌,試着喊了他一聲,他卻只是把樓梯踩得更響。
我憂愁着偷偷用公共電話給衛翼打了電話,她聽我說完後,只說了一句話:“不要懷疑,會知道的。”我嘆口氣,回到家,準備關燈,卻發現我的薔薇蔫着枝條,像是很久沒澆水,也沒接觸到陽光。
“兄長他……我……”我走進我房間,收東西。我心裡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焦躁。算了,至少明天是要回學校的。
我在課上發呆,蘇雲出現在我耳邊。“爲什麼不過來?”
我害怕,沒有回答。
“見了什麼厲害人了?手機是不被允許的。”
我用的可是電話。我心裡反駁道。
“都一樣。你屬於這裡,你和別人不一樣。他們能有手機,你不能。我是靈,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你不知道嗎?”
下課時,蘇芸反常地走到我面前說:“你哥真是好啊,不像我姐。”
“真的?”
“愛信不信。”
“我遇到危險,他不會救我。他利用完我了。”我說。
蘇芸走了。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說:“我又想起來一件事。我試着殺了你幾次,你竟然都活下來了。我和我同伴聯合着,都沒有殺掉你。”
“你是在說我命大?我受祝福?”我大概算是經歷過生死吧,面對如此的話似乎也不太上心。
“自戀。我是在說我們的命運。這命運……”她似乎想起了什麼,俯到我桌子前,“你一定知道是什麼決定的。”
她離開後,我卻長長地困在這個問題中。什麼決定的呢?
神意?神意也要通過人的行爲而體現啊。那這裡人的行爲是什麼?不正常的人類行爲只能是靈異。靈異的人是蘇芸、蘇雲、還有兄長和衛翼……不,不可能是靈異的人決定的。對啊,我不也是靈異的人嗎?哪個正常人身體裡有冰核?對。不可能是我們造成的。那是什麼?不是人,物?蠱蟲?不,太遠了。衛翼?不,她是人啊混蛋!
地下教室。我還是來了。
“是不是沒有地下教室,就可以解脫我們所有人,我們和蘇芸她們,脫離困境?”
一定是的!
怎麼解決?
毀掉它!
這個感覺讓我極度興奮。嗜血復仇的性情,在這裡復甦了。
蘇雲出現。我微微側過頭問她:“蘇芸的同伴是不是你?”
“是。”
“殺了我吧。”
我花了幾天的時間,被幸福充得滿滿的,醞釀着有生以來最大的冰。我專門逃課,到了那個湖邊,感覺自己吸乾了多少水。所有吸收的水都集中在我身體裡,受“核”的調動支配。我的身體因此越發沉重。有什麼關係呢?不僅是對自己,對所有人都是件大好事啊!
在宿舍的一個晚上,我夢見一座巨大的冰球。“可以了,明天就開始吧。”我給自己打氣,“不要害怕別人說你,他們最後可是會感謝你的。蘇芸朝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睛裡一定是笑意。看,所有人都支持我。
可是第二天,我被面無表情的兄長拉去幹活,知道第三天才有空,這時已經是週末,沒有人了。
我呼喚出那球,那個核,跳動得比心臟還劇烈,不停往外輸送水,並快速凝結成冰。那冰剛剛一個修正帶大小,就讓我感到刺骨的寒冷。這寒冷更刺激我繼續製造炮彈。
我興奮極了,心臟的跳動也跟進起來,篤篤篤篤,不甘示弱。機關槍一樣。我笑得很燦爛,燦爛極了。就算就此死掉也沒關係,我幹了一件大事!
所有的冰球都醞釀好了。我像個慷慨赴死的戰士,昂揚地走到學校地下的中心。被所有的冰球簇擁着,溫暖而安全。我安詳地合上眼睛,感受着。突然,睜開眼睛,周圍的冰在兩個心臟、兩個核的驅動下,猛烈地四下飛濺、到處衝擊,撞毀支撐的柱子,破壞天花板和地底的地面,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我閉着眼睛,用盡一切力氣驅動着。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還沒有坍塌?睜開眼睛,一切完好無損,甚至沒有裂痕。我發動更猛烈的進攻,我不信我一個活人鬥不過一間死房子!然而只是徒勞無功。可越是徒勞我越是激進,越是激進我越是瘋狂,發動一切能力,從頭到腳,從心靈到肉體。一切的一切。只要收的回來!
不行。我從屹立到彎腰,從彎腰到跪坐,從跪坐到躺倒,最後側身,又一次吐血。這次,卻比上次猛烈的多:幾秒之內,我周圍全部是我的鮮血。
啊,你瘋了?!你不要命了?!我的理智指責說。但是,它沒走太遠。我的血,上面不知何時落滿了火球,正噼裡啪啦地燃燒!火勢迅速擴展,連我那些冰也燒起來了!
原來如此,要用炸藥炸啊。
我欣慰地笑着,拖着疲憊的身子離開了地下教室,離開水房。剛剛離開教學樓,背後轟隆一聲,整個樓陷到地下去……
感謝。我們都得救了。
處分通告
2019級(1)班宋澄子同學炸燬學校地下室,屬未經允許的破壞公物行爲。
鑑於該同學的行爲嚴重違反了學校的校紀校規和《中學生日常行爲規範》,爲嚴肅校紀校規,警示他人。經學校研究決定,給予該生開除處分。望其他同學能引以爲戒。特此通告。
XX中學政教處
2020年6月10日
我的“善行”只收到這樣的處分書。
兄長問我爲什麼。
“兄長……”我猶豫着說,“他轉走了……”
他竟然如此冷漠地回答:“誰?”
我心一緊,鼓起勇氣說:“46……”
“46是誰?能不能說清楚點?”
我火氣立刻上來了:“不想聽就別聽!說話能不能好聽點?!”
既然開了口,只能吵到底了。
兄長按上水龍頭,還是看也不看我一眼。尷尬的沉默彌散開來。尷尬到不敢想任何事,想任何事都是罪惡。我的頭腦刻意成一個空白,刻意得像兄長的慘白房間。
兄長積蓄了很久的能量,終於開口了。我緊盯他,等待着這一擊。
可就在這時我突然慌亂了起來。我似乎也不明白我想說什麼。我到底想說什麼?我想說我要的不過是哥哥,但我只有兄長;一個平平無奇的女孩看見男生卻必然想到愛;但一個準備把婚姻過成單身的人,哪裡來的愛情?柏拉圖式的婚姻,我要的不過是靈魂友誼的平衡點……不會有人,除了兄長,會明白我這些的意思,可他現在……我簡直痛不欲生。
“走吧,這裡天天赤字,供不起。而且被退學了。”
我一驚,仔細一聽,周圍安靜得可怕。仔細回想這聲音……絕對不是兄長。我自己。
我果然出奇地冷靜,只是點了點頭,轉身拎了包就走。
“日記和電腦。”提醒道。
我早就拿上了。頭也沒回。完全沒有悲傷憤怒,平白得好像是另一個人。
我準備在這裡住下來。雖然地方很偏僻人也不多,但我實在找不到我付得起的地方了。寫文還沒有簽約,錢還沒有更加穩定寬廣的來源。吃飯,日用,止痛藥,買題目準備高考,當代地主,你們也壓榨不了我多少錢了。
應該沒有關係吧……站在樓下,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定,應付危險不成問題。只要小心。
深吸一口氣,上樓。看着空無一物徒有四壁的房間,還超級亂,到處都是垃圾和蟲子,我無語至極,轉身就走。
我在人行道邊躺了很久很久,思考着哪裡還有容身之處。大雪紛飛。江南的如此大雪真是少見。在雪地裡很暖和。思維進展好慢。一直在重複着,“真沒想到這麼幹脆,一句話,一個念想就斷絕了租房的念頭……”
再不起來就要死嘍。”木木地爬起來,我是我自己的傀儡。去哪呢?“算了,“真沒想到這麼幹脆,一句話,一個念想就斷絕了租房的念頭……”
傀儡在內部外力的驅動下,來到了安息的地方。“水房。”我在心裡說。突然開心得跳起來,像小孩子一樣拍手大笑:“好啊!好啊!我也只能去黑地方了!”
地下教室。
我躺在雪地上,閉着眼睛。但眼前晃動着透明的小東西,飛舞、跳躍;伴隨着很確定的節奏,一彈、一彈……整個世界好安靜,安靜……好涼快。我不想睜開眼睛。
可是突然,一聲驚呼傳入我的耳朵,緊接着是踉踉蹌蹌的踩雪聲,我肩膀被人猛拍,熟悉的聲音大聲喊我的名字。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竟然是兄長!他着急地把我抱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我軟得像麪條。我瞥了一眼我躺的地方,那是陰暗的小巷。狹窄,寂靜,高,還很髒。大概那時候是不會考慮衛生的吧……我好暈。全是雪。沒有一望無際的水。沒有海。我要看見它……我不要回家。我不要被爸爸媽媽罵,不要被他們打。爲什麼所有人都跟我說他們愛我?……我看到的書,被愛的感覺有時候比愛還要重要……
我七歲了。我根本不懂什麼安寧……
雪還在紛紛揚揚下着。我終於“冷”了。但哥哥的懷抱真溫暖啊,我緊緊抱着他的脖子。我感覺他在發抖。我感覺我們兩個都在笑。我又冷又暖。雪光晃眼。好亮,好刺眼!昏昏沉沉……又忽然一黑,忽然一亮……走了好久好久。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你好沉啊,下來走!”哥哥說話了,氣喘吁吁。
旅館。黑,暗,小。樓梯咯吱咯吱響。
哥哥靠在牆上雙手掩面。“累死我了!先睡吧,你睡牀上,我睡地上。”
燈關了,我聽到輕微的聲音。“哥哥,你在給他們打電話嗎?”
“必須的,這是大事,”他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但是可以幫你拖一拖。你是不是不想回去?”
電話通了。“喂,找到了。”他轉向我說,“澄子,說句話。”
我大聲抗議:“不!”
我媽當然聽到了,在電話裡說:“唉,澄子!你還好嗎?我們批評你,你也沒必要跑出來啊!把我們擔心死了!……下次別再這樣了好嗎?我們……”
我聽到我媽媽哽咽了。我同情她,說:“我很好,媽媽。”
媽媽好像在問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哥哥沒有回答,直接把電話掛了。
“澄子,想睡覺嗎?”
“睡不着。”
“那我問你點事。”
“嗯。”
“開心嗎?”
“……還好吧,挺好的。我感覺……我能控制水。”
“……?”
我搓了一團冰球,扔在哥哥身上。他倒吸一口氣。“你是說……魔法嗎?……天賜的魔法!”
我咯咯笑起來。
“澄子,沒有人欺負你吧?”
“沒有。”
“沒有被小貓小狗抓傷咬傷吧?你有碰它們嗎?”
“沒有。”
“沒有碰到壞人吧?”
“沒有。沒有人看我一眼。”
“你有感覺斷片嗎?就是……記憶裡缺了一塊,想不起來自己在幹什麼的時候?”
“睡覺?”
哥哥吁了口氣。“不是。睡覺吧。晚安。我累死了。”
天亮了。哥哥把我拽到醫院。結束時,他一張張看着醫生給他的紙。他笑着擦眼睛。偷偷做的,我卻看見了。
“澄子,你是想看海嗎?我帶你去上海,看入海口……你是知道南通有海纔來這裡的嗎?”
接下來幾天過得還算順利,文章在一直推進。除了在平臺上發文,我還投給一些雜誌。果然有一些被刊載,稿費來了些。微薄但足以使我微笑。餓了三天,趕緊衝去買了杯奶茶。
怎麼回事?我對着奶茶左看右看,疑惑爲什麼我失去了味覺。是餓太久了嗎……不過這不應該吃得更香嗎?腦子艱難運轉,始終想不出這前因後果。
我最近比在學校裡還要三點一線。自己,電腦,手和手上的材料。周圍?抱歉,我不知道。你剛剛說什麼?抱歉我在寫文爭取賺錢。你交錢了嗎?算了隨便。我幾年級?中學吧。這東西多少錢?這位顧客你沒長眼睛看標價嗎。我爲什麼不上學?原因好多,我也不知道。你們好煩啊!閉嘴讓我安靜點!
拖着一個麻木的身體和被撕扯的大腦躲進學校,把自己縮成一隻蝦,比做賊還要心虛。偷偷進到地下室,藉着月光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重複無數遍“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聽說這樣可以讓人瘋掉。假如我瘋掉,是不是就會得到解脫?那我願意試一試。不對,你這是什麼思想啊?你的文還沒有重新簽約,你還沒有活得很好啊!你不記得你以前說過,“我終於不想死了,我有我想要的,我一定要留着這條命!”
寫。寫。文字和文學前所未有地跳出水面下,成爲我明面上的生命。寫,感知生存的痛苦,痛苦就是存在。我的文學是不是在進步?我有了那麼一點卑微的自信心,我是不是能趕超蘇芸了?
不知道。我好難過。“姐姐,”我夢囈一般低吟着,沉重的虛空積壓在精神與胸腹。你用冰改變了光線傳播,別人根本看不見你。你又在那邊自作多情地想象人來對你說話幹什麼?終於忍不住翻了翻手機,卻電話沒有一個能打過去的。衛翼在上課。我的手指在“萘乙”上方停了足有二十分鐘,大腦白得像在霧裡。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想了。
哦,還忘了,這手機根本不能打電話。
鬧鐘定得更早了,因爲我知道我比以前醒得早多了。失眠在加劇,或許還伴隨着解離。我經常迷迷糊糊地驚醒,發現一把匕首藏在袖子裡,冰凌的形成依舊伴隨着全身疼痛,只是疼痛更加集中到心臟。
我睜開眼睛,窗外自然黑得密不透風。過了一會,鬧鐘準時響起。坐起來怎麼這麼艱難……好累。頭暈目眩之後,身上竟然密密實實蓋了好幾本書。
謝謝解離……解離時的自己纔對自己好啊……自幼殺人的巫女得到另一個自己的寬恕和愛意。
鏡子,鏡子。我明明那麼害怕鏡子。鏡子。我在鏡子裡看見一閃而過的兄長的身影。鏡子鏡子。你能拍照嗎。
兄長,兄長。爲什麼我那麼忘不了兄長?我明明可以自己活着。
恐懼的閃電霎時出現。爲什麼,我又期盼起了家庭?你不是從小就立志要獨立自主的嗎……“哈哈,真是人窮志短哪。”
我已經被開除了。炸地下室,多麼好玩的事!我媽媽看到這會怎麼說?把萘乙罵一頓?……萘乙都把我趕出門了。
鏡子轉了一圈,場景迅速切換到一兩年前,我第三次和衛翼見面。我們交流靈異。我問她,有靈異事件她會幫忙嗎?她說假如有能力大概就會吧。她說看靈異是件很放鬆的事情。
這些算是約定嗎?這些……好難過。我一個人抱着一顆心對着所有的冒險。“澄子?你準備好吞嚥孤獨。”我說,“你是個罪人。這是懲罰啊……”
噁心衝上喉嚨,猝不及防地滾到地上。頭暈。不,不,不。不要疼。求你了,不要疼。啊!澄子!
“比你慘的人多的是!就這點破事難過成這樣!快收拾啊——求你了……”我罵着自己,抱着一團衣服,忍着劇痛,爬在地上尋找衣架。一片漆黑。
我疑惑着,劇痛沒有減弱。我看向雙手,溼淋淋的全是水。果然是解離。這次解離有點厲害,居然在主人格沒有退居二線就發生了。
不對,這是解離嗎?這是能力失控吧!天啊!
拼命站起來,亦步亦趨。冷氣直插心肺。先躲起來,先躲起來,躲起來,先躲起來。
蘇芸……蘇芸……不在?救命……兄長啊!澄子你啊!
各種記憶飛速旋轉。心臟裡的冰凌從未如此清晰可感,從未如此痛徹骨髓。跪倒在地,鮮血一口一口吐出。耳邊環繞着我頭腦裡驚恐的叫喊,冰凌徹底戰勝理智,我失去意識。
這裡是……
我從房間裡走出來,血液瞬間在血管裡凝固。
針管,粉末。世界天旋地轉。鮮血爆涌,思緒一衝到頂,一團亂麻。
是它嗎……是誰的……爲什麼……怎麼辦……我扶着牆回到臥室,坐在牀上怎麼也冷靜不下來。從書包裡拿出水杯,冷水拍在臉上。
有開門聲。
我的害怕、恐懼,我的愛……不!不能多呆了!快跑!
絲毫動不了。簡直摸門不着。第一次清楚感到手腳發抖的感覺。我想求助於兄長,但怎麼敢啊!
哥哥氣色不好很久了。我以爲是工作太累,這幾天顧客確實特別多。所以他暴躁的時候我也沒回嘴,我希望這樣他可以輕鬆點。哪裡知道,這些全是來源於這些……
這是多久了?!
他怎麼可能這樣?他絕對不會啊!不會的……不會的……
他以後怎麼辦……怎麼辦?!我以後呢?我靠什麼活着,我爲了什麼活着?
哥哥來到了桌邊。玻璃撞擊聲。我的心跳停止了。果然。
我突然被透徹的憤怒裹挾——遠勝於平板的“抵制”的憤怒!
我突然有了力氣,來到了桌邊,徑直走到他面前,緊盯着,一言不發。
他起先沒有看到我,很久以後,他嚇了一跳。
我依舊站着。哥哥低頭垂手,低聲說了幾個字。
“他是在道歉嗎?……”
安靜地站了一會,哥哥突然擡起頭來。眼睛裡佈滿血絲。我心裡大喊不妙,剛後退一步,哥哥突然扯住我頭髮,狠命一擰,我立刻失去所有反抗的能力。
脖子……被掐住了。背後很硬……是牆。腳下一片虛空。
我哽住,發不出一個字。
他……
在幹什麼……
我只能看見扭曲的臉和充血的眼睛。
我就要這麼死了嗎?我才十一歲啊……而且死在我最愛的哥哥手裡……
眼前模糊,太陽穴突突直跳。
“神啊……請幫助我……”我默默想着……
呼吸更加困難。奇怪的聲音。脖子輕鬆了。空氣突然涌入肺,我重重地砸到地上。
而哥哥倒在地上,發出非人的哀號。
我徹底嚇傻了。哥哥爬着,艱難地支起身子,支離破碎的聲音夾雜着痛苦的喘息直插大腦:“好毒啊……果然你是親生女兒,我只是養子……好毒啊——!”
“……哥哥?”我試着彎下腰去看他。他推開我,用盡全力爬向牆角。我知道,他不想讓我再看見他扭曲的表情。
“其實,我應該感謝這個毒,謝謝他保護了你……你要是死了,我也就死了。”哥哥手指死命摳着牆壁,“我的感覺都是對的……這麼十多年來,我只是你的替代……我只是養子……我的感覺是對的……”
“哥哥……你不要這麼想……我還是會繼續把你當成我的親哥哥的!”
“爲什麼!……”
我走近他,被他喝止了:“不要找死!我只是被暫時壓制了……”
“我們都是孤獨的人吧……哥哥,沒關係的……不要害怕,我在這裡……”
奇怪的聲音,像千萬只小蟲在哥哥體內放肆。夾雜着一抽一吸的雜亂的呼吸,哥哥是在哭嗎?……
“澄子?澄子……”
我報警。
隔着玻璃,哥哥不成樣子。我抱着本來想送給哥哥的書,在他面前還是個十一歲的小妹妹。哥哥用從未有過的輕聲說:“還好嗎?……”
“……我……求你小心。澄子。我知道我們沒有血緣,但我就算有個親妹妹,也不會像對你一樣對她。”可能跟你一樣吧:安全中要更安全……你對我造不成威脅而我對你可以!長期的單打獨鬥讓我習慣了自己,我足夠愛你,假如你要離開我,我一定尊重你……獨立啊,你一定要獨立!但我……”
“不會,我不會……我會來看你的……我沒有別的親人了……你到底爲什麼要這樣啊……”我衝出去,氣喘不上,一句話都說不出。我那時還很愛哭。
當時他那麼虛弱,竟然還說出了這麼長一段話……
可我就是從那時開始不再稱他爲哥哥,而是兄長的。
“哥哥——!”大汗淋漓地爬起來。是閃回。我又看見了。地下教室的噩夢閃回。我就是個炸彈,疼痛要引爆我了。
止痛藥……止痛藥……扯開抱在胸前的電腦包,瘋狂地抓出止痛藥。止痛藥不剩多少了……沒有止痛藥沒有止痛藥……意識像我之前所有的東西一樣,越飄越遠,根本抓不住。
萬念俱灰算什麼?萬念俱灰,灰還煙消雲散,這感覺……
“夠了吧。”這是蘇芸。
“夠了。我可以來。”這是蘇雲。
來?來幹什麼?
她們幹了什麼?!
核前所未有地活躍,沖決一切阻隔,瘋狂釋放着能量。我的眼睛閉上了。涌流。涌流導致疲倦。這纔是真正的海。上海入海口根本不是什麼。涌流是什麼?核在消亡。是恆星幻滅。不是海。不是地球。光消失。意識散去。不再有時間。不再有。不再有……
荒蕪的想象。傍晚的露珠。詩詞、憤怒之歌、絕對獨身與自由心靈、輝煌的中國漢民族。深海的深黑色。躍出水面的大魚。未曾謀面的紅楓葉。我照片裡的十二歲。被我們拋棄的薔薇。墜落凡間的星辰:沒有生的自由,沒有死的權力。
(我看到蘇雲站在蘇芸身後。蘇雲面無表情,蘇芸微微笑着。那是什麼?她握着什麼?她們頭上有東西在飛有人我不認識,怎麼回事又消失了我好害怕怎麼辦動不了 冷 冷)
校服與斗篷。千刀萬剮的感覺。衛翼姐姐!翻沒的小帆。哥哥。白色的陰魂不散。漏上陽光的日誌。未來濺滿血的筆記。(看到未來?我真的要死了?看到未來?我可以活着?)獲釋的封印裝在空白的玻璃球。
(蘇芸的聲音:“殺人償命!”害死她?反正快死了,就想想吧蘇芸正踏着方位幹嘛呢誰殺了誰啊蘇雲這個影子變得好淡好淡爲什麼我感覺到不是核而是我的心在跳,迴光返照?)
稻麥。青青的原野。種地的悠閒老人。充滿童話的泡泡。新綠的晨風。學校石碑邊的古樹。坍塌的教學樓。紛亂的科學書。散落的科學書。深入土地的血漬。血債血還的詛咒。驚詫的憤怒眼珠。火星的旋律。萬聖節的黑板報,羣魔亂舞。去了哪裡呢,不靜水深流的時間:鷹標本、人體模型、人類骨架、血液循環。水、水!(天啊!)清洗血跡的水和哀哀無告的眼睛共同的主人。
(蘇雲不見了。蘇芸很淡定但我比她更淡定。我看見了一切雖然我的眼睛閉上了。那時把我這雙全知視角打開的人……無力。難道我的身體是憑着核撐起來的)
羸弱是罪惡。強權。血管。被折斷的骨骼。由我開始的由我結束。
(爲什麼爲什麼我全部全部全部全部想起來了爲什麼我希望我的記憶是錯的神啊求你了。似乎停止了蘇芸感受到了嗎。我感覺身體裡有東西。在說話。天啊,是蘇雲)
蜷曲的芸草、雲彩和天空、人、死人和活人、骨灰。清晰的:是蘇芸而不是蘇雲,是我而不是蘇雲。蘇雲是誰,蘇芸怎麼會不知道!
核無力地跳動,一瞬間我輕鬆了。怎麼會輕鬆呢怎麼會呢。還在流。我明白流完的時候我就沒了。
死前給自己做祈禱:
衝出去,抓住她,衝破地下:你妹妹沒死你知道嗎。“你妹妹沒死你知道嗎?!”
(我說)“她沒死沒死沒死!”蘇芸臉色煞白。
(我說)“你知道爲什麼嗎蘇芸班長?你和我一個班,你做的加分制,你拼命壓我的分,你逼着我做這做那,你把我拽到田野裡去打,你在全班孤立我,你有什麼能力讓所有人愛你恨我!啊,我怎麼忘了,你是怎麼知道我和兄長住一起我爸爸媽媽不在的?你爲什麼要造謠說我的身世……”(說不出口) “給我理由!你爲什麼!”我鬆開蘇芸,她被我掐出淤黑和血痕。她沒在意。她害怕了。她還在繼續走着方陣。害怕了?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我說)“我的記憶沒有錯!你的錯了!給我想!你是錯的!”沒力氣了。沒力氣也要喊!蘇芸!你欠了我的債竟然要我來還!
“你妹妹,蘇雲,你的雙胞胎妹妹,根本沒死,根本沒死,根本沒死!她就是你啊!你創造出了它!”
蘇芸停下來,倒下了。我抓着她,掐着她,我們竟然回到了水房。
地下室在一念之間消失了。
我的祈禱結束了。
蘇芸,痛苦的蘇芸,顫抖的蘇雲。我的力量留在哪裡?我身體裡的蘇雲在大聲呼叫。
我從小學以來,第一次聽見她道歉:“我想起來了,對不起。”
(她說)“我殺你,是爲了蘇雲(芸)。她是我妹妹,我也是。我恨你。我欺負你。我不該欺負你但是我因爲欺負你恨你。沒有理由。不需要。我現在也不需要。”她一躍而起,反扣、壓制,鬼一樣獰笑,“我要你死,要你出來讓蘇雲有身體,我不要承受痛苦,痛苦讓你們承受,達不到這個目的我爲什麼還要千辛萬苦忘記自己怎麼造出的蘇雲和地下教室!!”
死吧。
我完全沒有力氣了。核。沒有了嗎。微微弱弱的跳動。脈搏。蚊子的嗡嗡聲。熟悉的影像。醫院的椅子和牆。
藍色。藍色。深藍色。藍黑色。黑色。沒有視覺的黑色。重。重。千鈞重。幽閉的大海。全部的水衝我而來,爲殺死我。蘇雲滾開。我是我不是你。我的靈魂精神只能配我的身體。滾回蘇芸那裡去。誰抽乾了水?大海乾涸。下墜加上上浮。接近地底。沒有人,有人,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有人,有人,有人來,有人會來,有人回來。
打死蚊子的聲音。蘇雲和蘇芸裡外夾攻:“想他幹嘛,不會。”
地底,地底,沒有地底。沒有水。沒有空氣。我是澄子,沒有姓氏,我愛着我愛的。
細微聲。蘇芸和蘇雲近乎瘋狂。搶佔高地?
沉重的腳步聲。破門聲。原來水房門是鎖着的。進來了一個瘦削的長影,一瞬間蘇雲出來了,融入蘇芸裡。長影扔下一個手機:“你姐的電話我撥通了,自己講。”
我感覺到被抱起的溫暖。
沒有力氣。現在的我既不知歡喜也不知憂愁。累。緊緊抓住。“螟蛉有子……”
哥哥。和我一樣沒有姓氏的兄長。
南通的海,我也是這麼被找到的。
我想下來走,但是他好像不讓。可是他越來越衰弱。我想保護你,像你保護我一樣。我要報警,我要帶你去醫院,像你帶我一樣。
校門口有一團濃霧。裡面的人似乎用力揮揮手,濃霧散開了,我聽見穿着斗篷的衛翼。“衛翼爲了我……”長影突然倒地。
我眼淚撲簌簌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