慫包也好,軟蛋也罷,要是罵一罵就把呼延贊罵出城鬥將,那他就不配在青史上留下名字。
面對甲寅的罵陣,呼延讚的應對方法很簡單,也很噁心。
這傢伙抄起滿滿一勺金汁,然後連馬勺一起擲了下去,“你遠來是客,爺請你吃屎。”
甲寅怒氣無處發,卻也只好忿忿回陣,氣呼呼的下馬休息,等待中軍步兵大營就位。
眼見秦軍主將吃癟,城頭暴出如雷歡呼,呼延贊哈哈大笑,卻不敢掉以輕心,城頭策馬,巡視四城,督令戰備。
這就是大城的好處了,長安雖然已經不是都城,但這城牆的規制還在,既高且寬,因着當今官家前陣子駐蹕於此,所以防禦設施十分的齊全,砲車林立,檑木猙獰。
呼延贊四城巡完,也就到了午時,本擬在城頭與士卒一起抓倆餅就算了,親衛來報,城中鄉紳聯名請宴。
“鄉紳請宴,該請府尹纔是,某爲領軍之將,守城有責,抽不開身。”
這長安城乃京兆府治所,如今永興軍節度使、京兆府尹都是先帝之子武功郡王宋德昭遙領,兵馬都指揮使以下將士,卻因爲這次大戰,都抽調光了,地方官便只有權知京兆府事的杜曾官銜最高,呼延贊貌雖粗豪,心思卻有,才懶的摻和這等地方破事。
“杜府尹說了,守城要義,民心第一,如今逆賊尚未攻城,正好趁着飲宴機會,與衆鄉紳見上一面,以後徵派役夫或者納捐錢糧,也就有了香火情。”
呼延贊摸着下巴想了想,對副將叮囑了幾句,策馬便去了太白樓。
許是大軍壓城,又或者是長安人氣派,若大的酒樓,樓上只擺了一桌。
知府杜曾及衆鄉紳早已到場,見他來了衆鄉紳皆起身相迎,獨杜曾安坐。
“有勞各位久等,末將見過府尹。”
杜曾拍拍身邊的椅子,微笑道:“呼延將軍辛苦了,來,這邊坐。”
“謝府尹。”
呼延贊有些故意,手也不洗,臉也不擦,大馬金刀坐下,沒想到衆人絲毫不見怪,反而大讚英雄本色。
酒宴便在這笑語殷殷中說開去,推杯把盞中喝起來。
呼延贊耐着性子與衆人客套一二,終是一推酒杯,喊道:“來大碗。”
“呼延將軍爽快,換大碗。”
早有侍女奉上細瓷大碗,呼延贊自斟自飲兩大碗,呼出一口酒氣,對杜曾道:“稟府尹,城防重擔,不可輕忽,某將令在身,若無要事,某先巡城去也。”
“巡城不急,呼延將軍再喝幾碗。”
“多謝府尊,軍職在身,其實不敢飲酒,今日已經破例。”
杜曾點點頭,笑道:“也罷,酒不勉強,今日請呼延將軍來,實因本府催捐錢糧之任務繁重,而這幾位城中鄉老,卻非要見將軍一面,方肯納捐……啊,李夫子,雲夫子,在座都無外人,呼延將軍也是個爽快人,有什麼想說的話,就直說吧。”
“……那……老夫斗膽,敢問呼延將軍,城中止有兵馬四千,城能守住否?”
呼延贊看了看那位一身綾羅兩頭白髮的李夫子,喉嚨骨突兀的動了兩下,這才沉聲道:“單靠四千將士,當然守不住,但是城中最少有三五萬精壯,某不用多,東西南北城各來二千民壯,幫着投石放檑,某敢打包票,如此堅城,守上半年也沒問題。”
“半年以後呢?”
“到那時候,朝廷大軍早就來解圍了。”
有鄉紳插話道:“朝廷大軍,呵!老夫還想問一問,前兩天城中還有數萬虎賁,一矢未發便走了個乾乾淨淨,難道,到時候就會變了性來解圍?”
又有人道:“別說來解圍了,那數百年之久的灞橋,歷經戰火無數,哪怕黃巢那殺千刀的來,也不曾毀卻,如今倒好了,炮聲一響,炸個精光,敢問將軍,這是什麼道理。”
“這……”呼延贊想了想,道:“真要某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好,好一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夫子輕輕的頓了頓柺杖,顫着雪白的鬍鬚嘆道:“老夫是黃土埋到脖子裡的人了,生死早已看淡,可是……呼延將軍,城中不止有三五萬的精壯,更是有三十多萬婦孺老幼,那些溫良賢慧的女郎,活潑可愛的兒童,都要綁上,以全將軍之忠義英名麼?”
“你……”
呼延贊倏的站起,眼中寒芒如電,環視一圈,最後目光卻鎖定在杜曾身上,冷然道:“杜府尹,幾個意思?”
“呼延將軍,稍安勿燥,來來來,坐下說話……”
“不必了。”
呼延贊重重的拍了拍胸口,傲然道:“某,十七歲從軍,一年一刺青,身上整整刺了七組‘赤心殺賊’,守土之責,將軍之義,某深刻於心。今天,某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李夫子卻不爲呼延讚的戾氣所懼,哂笑一聲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道理,老夫九歲時便懂,今日,不說其它,只問將軍一句,困守此城,百姓沒了活路,怎麼辦?城破後,男人倒在血泊,女人遭了苦罪,小娃沒了爹孃,怎麼辦?
呼延將軍,今日,只問這一句公道話,將軍只要說的在理,老夫砸鍋賣鐵,也盡全力支持。”
“對,對,吾等只要一個公道,請將軍給個準話……”
“你……你們……”
杜曾撫須嘆道:“呼延將軍,你我都是食君之祿的,必須爲國分憂,這是我們做臣子的本分,但是……諸位鄉親父老的擔心,也有道理,這樣吧,李夫子,有些事我們再商量商量。
啊,投降逆秦,某是堅決不答應的。
呼延將軍,你也想想,給城中士庶一個答覆,以安民心,如何?”
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雲夫子,卻旋着酒杯,自說自說:“唉,聽說那甲元敬狂到沒邊了,說只要有人打贏他,三年不來攻,嘖嘖,要是其人守諾就好了,啊,哦,老夫手無縛雞之力,只能發發牢騷,卻是讓呼延將軍見笑了。”
呼延贊從喉嚨底發出嗬嗬的怪吼聲,雙拳漸漸握緊,指節漸次發白,右手忍不住顫了一顫。
在座衆人卻是木然危坐,只是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呼延贊深吸一口氣,良久方徐徐吐出,那一口白氣,銳如利矢,久久不散。
這一口濁氣一出,呼延贊身上的勁氣倏的一鬆,一把抓起酒罈,高舉鯨吸,將一罈酒喝的一滴不剩,這才一把棄了,朗聲長笑中,破窗飛躍。
這般動靜,早驚動了在門口侍衛的親兵,不等其雙腳落地,早圍了過來,“將軍?”
“啊,酒已喝好,回營。”
耳聽着馬蹄聲噠噠遠去,樓上的鄉紳們面面相窺,一時都沒了主意。
杜曾依舊雲淡風清,笑道:“雲夫子說的好,吾等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守城之事,只能武將擔綱,諸君,盡人事吧。”
“但聽府尹安排。”
“唉,這天底下,有兩件事最是不能辜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