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慎是溫良君子,這樣的人其實很不適合做外交工作,但有了秦越的黑臉在先,再加上他自身實誠到腸子都透明的性子,兩位蕃部使者實在不忍心在他面前發火,窩着氣喝下幾碗悶酒,話閘子一打開,反倒探出了宋廷許諾給党項的真實條件。
宋廷要秦鳳路,只要蕃部幫着打下,願用靈鹽二州換。
這對党項來說,是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打下秦鳳路,洗劫一空,然後還不用擔心西秦的報復,直接把空殼與宋廷換靈州、鹽州,多好的買賣。
而且,靈州、鹽州對党項來說,是一根卡在喉嚨裡的致命魚刺,這根魚刺把党項最大的部族拓跋氏一分爲二,歷經百年之久。
前唐時,党項被吐蕃打敗,拓跋氏率着族人內附,被唐王朝安排在慶州定居,安史之亂後,大唐中興名將僕固懷恩(鐵勒族)恃功自傲,挑動党項、吐谷渾反。
郭子儀擔心慶州党項人跟着鬧事,遂將拓跋族一分爲二,拓跋乞梅部留居慶州,號東山部,拓跋朝光部被迫遷往夏州以東,號平夏部,爲了平衡抑制,又把吐谷渾一部遷到了夏州以西。
從當時的情況來說,郭子儀這招分而化之的釜底抽薪計非常厲害,吐谷渾得到了肥美的河套草原激動的大唱讚歌,而党項得到了聖地一般的統萬城(夏州)更是欣喜若狂,僕固懷恩得不到兩大部的支持,很快就被消滅了。
有了肥美的牧場,有了安定的生活,不出十年,党項部就迅速壯大,大唐朝廷一看不好,禁兵器馬牛交易。
朝廷風向一變,下面立馬起而效之,卡着政策勒索,這一下又太狠了,党項不幹了,我去附從吐蕃,惹不起我躲總行了吧。
不行。
大唐王朝見党項真的舉族過河西去了,又慌了,忙召回來,說凡事有商量,党項說沒有條件,我只要族人能有塊地活着就行,可夏州地方太小了,牧場不夠,請皇家老爺原諒。
只要願意留下,充當我大唐與吐蕃的屏障就好,大唐王朝大手一揮,又把宥州大方的賜給了党項。
又設黨項宣撫使,負責禮儀德化,主持榷場貿易。
禮儀德化是百年大計,貿易買賣能當場見效,雙方大發其財的同時,藩鎮不幹了,嬢的,你們肥了,老子卻在喝西北風,動手。
這一動手,逼的党項、吐谷渾、鐵勒等部族紛紛舉起了刀槍,差不多十年之亂。
好在大唐出了個敗吐蕃、復河湟,定塞北、平安南的“小太宗”宣宗李忱,党項被打的屁滾尿流,再次雌伏。
這一伏,就沒半點脾氣了,也因爲這段時間吏治還算清明的緣故,藩鎮也老實了,雙方和穆相處近二十年。
拓跋氏立功非小,其部之所以在党項一家獨大,是因爲不論東山部還是平夏部,和大唐王朝都走的近,把住了話語權和榷場的一定控制權。
然後,黃巢來了,金色哈摸齊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平夏部的拓跋思恭響應唐王朝的號召,勤王立下大功,再次被賜姓爲“李”,他的軍隊也被賜名爲“定難軍”,這一下真發達了,地盤也擴大到了銀、夏、綏、宥、靜五州之地。
但唐王朝雖然大方,可在其部與東山部之間,還是橫坦着朔方軍這座大山,終五代亂世紛爭,這道坎党項還是邁不出去。
因爲其部衆雖強悍,但多次的失敗教訓卻讓他們明白,正面與中原任一王朝對抗,只有死路一條。
這是歷任党項謨寧令(大族長)的憾事,這屆謨寧令李彝殷雄才偉略,趁着中原亂世紛爭好吃了不少好處,但腰桿只硬了一回,趁着前周世宗郭榮剛上位時發了一回脾氣,扣住給府州折家封節度使的使者來試了試水,結果被郭榮派使者給罵的狗血淋頭,乖乖納貢。
宋代周後,被宋九重以雷霆之勢消滅李筠的強大武力給嚇住了,避其父諱,改名李彝興,又送野馬戰馬以貢,老實的不得了。
再而後,秦宋大戰,隴山原上,秦軍大勝,李彝興又改爲和西秦眉來眼去,因着中元通寶大賺了一筆橫財,錢落口袋的同時,眼珠子裡的紅光越發明亮,西秦之富,超過了他的想象。
但沒想到,天大的機遇又落在了他的眼前。
宋將李繼勳的一通濫殺,殺出了諸部的同仇敵愾,個個嚷着要復仇,同時,宋廷遣使帶來的許諾更是在沸水上潑了一桶熱油。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時至不行,反受其殃。
幹。
管他真正是兇手是誰,老子認旗不認人。
戰前派使者過來,一是宣戰,二是也想和西秦談談條件,給個百萬補償啥的,然後那靈州鹽州我們自個打,咱們一起把大宋給打回老家去,如何?
哪知使者來了,都沒開口機會,要不是程慎充着和事佬,樣子可難看了。
“這個宋三,下次老子非把他的頭斬下來當球踢不可,他嬢的,還真石敬塘第二吶。”
從前線趕回武功城議事的向訓大略聽完彙報,便重重的一擂桌子開始破口大罵。
秦越笑道:“他年青氣盛,暫時還想不到這樣的歪招,這是李繼勳的惡計在先,趙普的陰招補後,還別說,那李繼勳還是有點眼光的,他知道哪怕党項全族壓上,在我軍面前也得不到好處。
所以他不僅撩了党項,還撩了吐谷渾、吐蕃等其它大部族,想的是讓我軍兩線作戰,他們好佔便宜,否則,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把靈州真讓出去。”
向訓三角眼一翻,“某看你對付党項,比打宋軍還積極一些。”
秦越摸摸脣上短髭,笑道:“這不前線有你麼,我只好做些邊邊角角的活,使者回去要三天時間,所料不差的話,四天後,戰鬥便會打響,向帥,你的意見呢?”
“蕃部打仗習慣,必是小隊先遣隊先行動,先擾我境內雞犬不寧,人心慌亂,他們好趁亂進軍,估計小規模的遭遇戰已經打起來了,不過王廷睿久在邊埵,懂的如何應對,但大軍一到,沿邊數砦還是難守,陛下要相信將士,不以敗退爲恥就行。”
“這是應有之意,諸砦本就起警訊和拖延作用,哪能怪罪。”
“這就好,四砦一寨大約能拖上三四天,階州有韓通在,一個月內都可以穩如泰山,秦州應是敵軍的主攻點,但堅持半個月以上也沒問題。
也就是說,我東線,還有足足一個月的時間和宋軍耗,某意,原計劃不變,只是蕭關党進部要做好機動準備,這真打了,就沒有半點仁慈好講,敵深入,我也深入。”
秦越抿着嘴,踱步良久,向訓慢慢的剝開一個桔子吃了,沉聲道:“黔首雖要受苦,但和將士的損耗比起來,還是值得的。”
“嗯。”
秦越輕輕的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道:“武功這裡五千存兵是不是多了點,這裡的三千騎兵你若不用,就由全將軍率部回秦州以衛,如何?”
“……你若不怪某護衛不周,便行。”
秦越哈哈大笑:“我也是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好不好,這事就這麼定了,全將軍,要辛苦你了。”
全師雄笑着應諾:“某在這裡,閒的骨頭都酸了,再說了,保境安民,正是我武夫之責,陛下只管放心。話說向帥難得回來一趟,是不是該置酒歡迎一下?”
曾梧笑道:“是該喝幾杯,某的酒蟲都勾起來了。”
“那走,這一回,大家都好生喝上幾杯。”
衆人哈哈大笑,正要起身去膳廳,卻有紅翎急使飛騎而進。
“報……藍田捷報,敵曹翰部棄守藍田,退回長安城,張將軍隨後也向長安城進行,特來請示下一步行動。”
向訓重重一拍沙盤,“戰報給某。”
向訓一目十行看完,濃眉一揚,不等秦越發話便朗聲下令:“其部既已北向長安,那就不要圍城,以搶奪灞橋爲手段,逼城中守軍出戰,切記,不得死戰,擾敵爲先。”
“諾。”
向訓發完令,這才醒起這裡不是中軍大帳,扭頭對秦越尬笑道:“不好意思,急了,不過張建雄部三部合一,李儋珪部與甲寅部的精騎加起來就有五千整,步兵更是有二萬之數,逼近長安後,以宋三的性子,最多派兵出城來衝殺一二次,然後,就會想着撤兵了。”
秦越笑道:“還在益州時便說過,戰事一切以向帥爲主,況且這樣的戰術安排,甚合我意,看來,勝利就在眼前了,當喝酒以慶。”
“不喝了,如此大變故,北岸宋軍必有反應,某當回前敵中軍大戰,告辭。”
“……保重。”
秦越目送向訓遠去,腦海裡卻突然浮起後世的一首歌來,他長嘆一口氣,心道:“星明兄,哪天凱旋,朕來唱與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