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唱歌,比狼嚎差不多,但他喝高了,唱的無所顧忌,孟音先是抿嘴偷笑,漸漸的那一絲輕笑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肅敬,是眼眶裡的淚水。
阿頭部的勾則阿都,激動的碗中酒灑溼了衣服也不知,待到甲寅鬼嚎完,一把抓住甲寅的手臂,急聲問道:“甲將軍,爲何是五十六個民族?”
“呃……”
酒後放歌對醒酒還是有些好處的,甲寅打了個酒呃,腦子清醒了不少,扶着阿都坐下,笑道:
“這個我也不知,但陛下與皇后都天經地義一般的說是五十六個民族,當初定國旗時,陛下有親手畫了一個圖案,是一顆大星在中間,然後四顆小一點的星星拱衛着,當時就有提到過五十六個民族的說法,不過我不關心這,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會唱這歌,是因爲皇后就我嫂子,我夫人與她在一起的時間比跟我在一起還多……”
芒布部的德勒祖則擡袖擦擦眼角,澀聲道:“連根樹開出的並蒂花,唱的多好吶……”
甲寅實在沒料到,自己興之所至放歌一曲,會起到這麼感人的效果,他卻不知,這些蠻人,之所以比武后能立馬坐下喝酒,便是希望能從這位大秦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嘴裡聽到對自己有用的消息。
因爲……
打生打死從來不是他們的願望,而獲得認同,纔是大部分蠻人的共同期盼。
他們這些僰人、青羌、彝人、苗人、濮人、僚人、羿子、倮倮、烏蠻之所以統稱爲“蠻”,一字定性,便充滿了輕視渺視之意。
他們是邊緣人。
他們嚮往漢民生活,但不論前唐後蜀,都防着他們。
而東南的大理,又因爲關山的天然阻隔,想親近也難,而風險也更大。
所以,不論是從感情上還是理智上,這些石門關以東的蠻人,其實還是傾向於益州的,不論誰做皇帝,只希望能對他們好一點。
可什麼叫做好?
減稅免賦其實不用想太多,因爲原本就交的少,那怎樣才叫好一點?
上差來了,別那麼趾高氣昂,別那麼歪嘴貪心。
遊商來了,別那麼坑蒙拐騙,別把人口當牲口。
漢民見了,別再用鼻孔看人,別輕蔑的作踐人。
有這些,就儘夠了……
歸根結底,是他們希望被認同。
所以,這首後世傳唱大江南北的歌曲,一般人聽了只覺着旋律優美,但對這些蠻人而言,只要聽的懂的,無不視爲天簌之音。
因爲,唱出了他們內心的願望和期盼!
然而,好事多磨,正在大部分蠻族首領心情激盪際,遠處的黑暗中響起了兵刃相擊聲。
趙磊遇襲。
卻是蒙列部勾則動了貪念,指使族中勇士對趙磊下手,準備把這位“掌握”了天雷神罰鑰匙的傢伙捉回山去,哪知趙磊警敏,蒙列部偷襲不成,反被他放倒了兩名勇士。
蒙列部的勾則蒙顯見事不妙,第一時間跪地請罪。
甲寅見趙磊沒傷着,當下也不好大動干戈,只能嚴肅斥責後又好言相慰。
只是好不容易形成的融洽氛圍被破壞的乾乾淨淨。
月郎星稀,酒宴結束。
次日一早,甲寅被赤山推醒,急步匆匆的跑上城頭一看,砦下數千蠻人嚴陣以待。
德勒、阿都、蒙成等勾則一身盛裝,齊步出列,放聲高歌,啊啊嗚嗚的也不知唱什麼。
對蠻情瞭解的守將餘盛激動萬分,對甲寅道:“甲將軍,他們要與你歃血爲盟,效忠大秦!”
……
結盟!
這對甲寅來說,求之不得,當下大開砦門,大呼小叫的跑出去,一開口,卻讓德勒等人哭笑不得。
“你們來的好早,我臉都沒洗……”
四十三部落首領與甲寅歃血爲盟,連帶着趙磊也獲得了人生大豐收。
蒙顯爲免滅族之禍,跪求德勒等人援助,德勒與阿都等人正好商量着事,說那位大秦皇帝我們沒有見過,但甲將軍卻值得我們信任,再說,大理國馬上就兵出石門關了,我們必須有選擇,眼下看來,也不用選了,只要那甲將軍能歃血爲盟,我們便效忠大秦。
德勒則把蒙顯拉到一邊,說,拿兩袋金沙來給我孫女當嫁妝,老夫幫你把事情抹了。
其實蠻人並不窮,山上物產豐富,農閒了淘淘金沙,積少成多,起碼大小首領家都有錢。
但他們物資匱乏是真的,因爲他們怕交易,每次交易,都會吃虧,哪怕是再熟的熟商,他們都保持着足夠的警惕,能不交易便不交易,所以,蠻人們賣出的東西五花八門,買進來的東西卻無非鹽巴鐵鍋等生活必需品。
德勒人老成精,任何時候都沒忘了抓機遇,昨天在喝酒時,就把大秦軍中的青年才俊底細瞭解清楚了,知道那叫趙磊的是甲寅極親信的兄弟,便把主意打準了,連夜派人把自個的寶貴孫女接來。
他們雖是蠻人,但坐到萬人之上勾則大位上的,請個漢人老書生還是簡單,所以他的孫女,也如孟佑部的孟音一樣,讀過書,識的字,還會一手好女紅,漂漂亮亮,斯斯文文,比漢家女郎還漢家女郎,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德馨。
這樣的好事,甲寅自然大力支持,把趙磊叫過一邊,說這是政治任務,你得用心點,防務交給赤山,你就陪着那女郎晃盪去吧。
趙磊滿臉不情願,不是那女郎不漂亮,而是有傷自尊。
但將軍之命,不執行也要執行,他耷着頭,無精打彩的走到女郎身前,說:“婚姻大事,某得聽母親的。”
哪知這德馨雖受漢家學識教育,但骨子裡還是有蠻女的爽朗,先是遠遠見着他英勇俊俏,心底裡便有七分歡喜,再見其一開口便直說心聲,好感再升兩分,當下歡聲笑道:“那當然,我們蠻人也聽父母的,對了,母親她喜歡什麼,我多多的備些禮物送給她……”
“……”
趙磊啞口無言,母親也可以隨便叫的麼。
他擡頭看了看她,只見她柳眉彎彎,明眸皓齒,兩腮處的酒窩裡氳着滿滿的歡喜。
他的心倏的就軟了下來,這樣的女郎,大約,母親會歡喜的吧。
他自從當上虎衛營指後,其實爲他說親的人不少,但他都沒同意,因爲母親在他心中第一重要,他怕娶個城裡的大家閨秀會讓母親受委曲,而再娶個梅子回來,也不妥當,因爲那正如母親所說,會拖了自己的後腿,或者,雙方眼界思想不一樣了,婚後也未必就合的來,正因爲有這樣那樣的顧慮,他對自己的婚事一直猶豫着。
“你會做飯麼?”
他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然後……就在溫柔陷井中越陷越深。
“會呀,我現在就燒給你吃好不好?”
……
“不好吃別怪我。”
劍川的大山中,低矮的屋棚前,一身青衣的女郎蹲在吊鍋前,正細細的數着鹽巴往鍋裡放。
花槍靠在門框上,看向她的目光裡滿是柔情。
“只要是你燒的,不放鹽都好吃。”
顧心顏的嘴角微微的翹了翹,有一絲小小得意噙起。
他倆來這劍川已經一個多月了,打着雷擊降龍木的念頭,小心翼翼的吸引着楊氏族長的目光,經過“艱難”的談判,買賣終於達成,他倆幫助楊氏行事,而報酬,便是那一棵被雷劈成兩半的雷擊木。
眼下,靜等良機,卻正好他倆甜蜜。
……
石門關東,段思良與孟昶剛剛踏入烏撒部的寨門,接受萬衆歡呼。
黎州城前,高方輔則率着四萬大理精兵與兩萬諸部蠻兵對黎州展開了合圍。
崇聖寺中,宏修大師放下手中的木魚,緩步上了後山,在後山古松下的大青石上坐下,極目四望,但見青山微笑,綠水歡歌,有一位頭戴斗笠者正悄然的行進在黃花綠草中,手中長劍分外細長。
這位俗名段思英的中年僧人,面露微笑,遙遙合什。
大理皇宮,膘信段思聰卻在禮佛,他恭謹的在佛前跪下,輕聲默誦金剛經。
被洱海映襯的更爲蔚藍的天空中,白雲悄然的變幻着,時而猙獰如怪獸,時而安祥若佛子,有一抹烏沉,不知不覺的氳染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