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怒號,暴雨如注。
閃電在低垂的沉雲裡肆無忌憚的放縱,濁浪裹着泥石斷枝從高坡激涌而下,田野平地早已變成澤國汪洋。
遠處,本是翠綠的山巒突兀的滑塌下去,裸露着大片的褐黃,觸目驚心。
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百獸噤聲,只有樹木在狂風暴雨中無助的掙扎,時而低伏,時而顫抖,嗚嗚泣鳴。
然而,透過雨簾,在濁浪滔滔中,卻分明看到一隊人馬拖成長長的隊伍在雨霧中艱難的前行。
兩個手執竹竿的精壯大漢小心的趟着泥水探路,相隔兩丈,是十來個身着蓑衣牽馬持刀的護衛,緊跟着的則是一長列的平板大車,車上或是箱籠層疊,或是油布蓋緊,每一輛都滿滿的裝着物資,夥計們牽着騾馬,推着大車,人和馬都低着頭,偏側着臉,一步一挪。
風雨聲狂嘯着。
人想開口都艱難,一張嘴風雨就往裡灌,嘶吼半天才能勉強聽清一句。人馬皆疲,卻腳步不停,在曠野中艱難前行,一路向東。
甲寅和王山兩人一左一右推扶着大車,車上是被油布遮蓋的嚴實緊扎,一絲風雨也浸不進去,但甲寅依然不放心,這可是弩弓,不敢受一點潮。
這次回來的路上可真是夠倒黴的,先是出京時被張府硬塞過來一個長隨,趾高氣昂的,甲寅再無閱歷也知道這人到了孟縣準不會幹好事,是耳報神,就與王山商量着怎麼把他趕走。
王山人小,鬼主意卻是多,先是大誇特吹孟縣有多亂,大白天沒有六七人一起不敢上街云云,又在住店時半夜裡扮鬼嚇人,然後在野外宿營時又捉了條蛇,專候他在草地出恭時,把蛇放出去,一口咬住那團白花花,幾番周折,終是把那長隨給嚇回汴梁了。
兩人還沒輕鬆兩天,本是豔陽天的突然間就風起雲涌,然後雨水就潑天倒的侵落下來,好不容易尋了個鎮子落腳,沒熬到天明,山塌地陷,河水倒涌,不得已,大夥只能冒雨趕路,虧得大車物資沒卸,套上騾馬就能走。
前面有人吶喊,說尋到一塊避風地,大夥加快趕過去歇一歇。
衆人一聽,平端生出一把力氣來,個個加快腳步,奮力的向前推去。
等甲寅趕到地方,一位虯鬚大漢正指揮着夥計在把兩輛大車翻倒,好用來擋風,車上卸下的是馬料,正好用來餵馬。見後隊的人都到了,便指揮倒馬,把先頭一批換下來。又把值哨的放出去,一人執一個鈴當。
甲寅看着就漲了學問,對這位名叫郭銘武的護衛頭子十分欽佩。
郭銘武見他過來了,便招呼他在車後背風處的石頭上坐下,自己也拄着刀坐了下來,抹一把臉上的雨子,呲牙眯眼看了看天色,道:“再有兩時辰,天就要黑了,這雨要是不歇,可不敢走了,前面是石門堡,當家的不好說話。”
“那怎麼辦?”
“探馬派出去了,先看看路況,此行險惡,不與天爭,若有突變,你只管護着自己安全便是,凡事有某。”
甲寅點點頭,見換好車的夥計圍過來了,便移了移屁股,把位置讓出來一點。
郭銘武開始安排防禦戰術,“若有敵襲,即刻收緊大車,扳倒在地,以此據守,我等人困馬乏,萬不可逞勇。若事有不協,其它皆可棄,甲校尉的那兩車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有失。”
衆人都說知道了。
甲寅道:“東西是死的,還是性命最重要。”
郭銘武道:“若是其它之物,丟了就丟了,若是弩弓落入賊人手裡,據堡而守,再想討要回來可就難了。所以不容有失,若真的沒辦法了,大夥就劈了它,甲校尉你說呢。”
甲寅道:“好。”
休息一下,郭銘武示意哨崗換人,又過了一刻鐘左右,雨勢漸漸的小了一些,衆人方覺輕鬆一些,前方哨探卻帶回一個不好消息,前方路上水沒過膝,更加難走。
看來今日是走不成了,大夥的臉色就都不好看起來。
郭銘武皺着眉頭,來回踱着步子,手中朴刀翻過來顛過去,顯然心中矛盾。
好半晌才道:“收攏車子,今天就在這紮營,平安與否,只能寄希望老天賞臉了。”
主意一定,立馬行動,郭銘武一面指揮着扎車陣,一面安排夥計挖水塘蓄水,這一車隊整整五十多人,連甲寅帶的戰馬足有六十多匹牲口,水源非常重要。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風雨也漸漸的小了,可依然瀝瀝的落個不歇,大夥兒沒法生火做飯,好在帶着乾糧,一人兩塊就着冷水乾嚼。
甲寅主動提出和王山一起值夜班,請郭銘武安排。
郭銘武道:“不是信不過兩位,實在是我們商幫自有一套防禦警備的法子,一有情況是打暗號還是警鈴哨探自有分寸,你們還是歇着養力氣。”
甲寅出不上力,只好與王山兩人縮在大車後假寐,迷迷糊糊的睡了醒醒了睡,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潮熱包裹了過來。
甲寅醒過來一看,卻是風雨不知何時停了,天空上有星星在閃耀,四周有秋蟲在歡鳴,不由的驚喜起來。
脫下蓑衣,頓時感到輕鬆,走出車陣預留的缺口,發現郭銘武也已起來,走過來悄聲道:“天無絕人之路,總算放晴了,眼下四更還不到,不再睡會?”
“身上溼漉漉的,難受,不睡了。”
“再等一會兒,大夥也都要醒來了,拆輛大車,生個火,大夥都去去潮氣,再喝兩口燒刀子,這人就精神了。”
“顧頭,可佩服你了,什麼事到了你這裡,就都變簡單了,不管是之前住店還是趕路,或者是當下這惡劣天氣,你應付的都得心應手。”
“這算什麼,都不算事。”郭銘武笑道:“你要見着我們東家,他那才叫本事,就你這般年紀,就能孤身一人背個行囊出塞北,回來帶着一百三十頭駿馬。”
甲寅訝然,問:“一個人?”
“去時一人,回來時只僱了三個奴隸。”
甲寅搖搖頭道:“不敢想象。”
郭銘武道:“是呀,誰能想的到呢,我們東家就靠着這一百三十頭馬起的家,三十年不到,生意就做到了全天下,北遼南越都有分部,就更不用說周漢唐蜀之地了。”
“厲害。”
甲寅小心翼翼的看着郭銘武的臉色,問:“我那天在隆昌行,見到一位蘇小娘子,她也是你們蘇家的人麼?”
“蘇家小娘子有好幾個呢,不過會去隆昌行的,定是七娘了,別看她年紀小,整個大周的往來帳目都她一人掌管。”
甲寅的睛睜的更大了,“這麼厲害?”
“術數一道,天下無雙。”
索性就劈了一架大車,挑兩塊相對乾燥的,剖的細細的,淋上燈油,又做兩個粗大的紙媒子,仔細的點着了,架上大柴,又讓夥計從車上抱壇酒下來,大家圍着火堆,說些武林典故,傳些江湖經驗。
這一講就講到東方出現魚肚白,人的心情也跟着太陽的步伐漸漸的敞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