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唯有雪花在暮色中飄飄揚揚的灑着。
凜冽的寒風裹着雪花沒頭沒腦的往臉上,脖子上,衣領裡亂鑽。虎子沒空理會,他左手挽着木桶,右手前探,那手滿是凍瘡,黑紅腫胖,與他黑瘦的身軀形成強烈的對比。
趴伏在水塘邊的是一隻癩蛤蟆,黑乎乎,圓胖胖,滿身都是恐怖的黑疙瘩,但在虎子的眼裡,這是無上的美味。
手剛觸到滑滑膩膩的感覺,便猛一把揪起,癩蛤蟆在他手裡撐着四肢死命掙扎着,虎子快速掀開桶蓋,將癩蛤蟆扔進去,又牢牢的蓋好,裡面已有七八隻癩蛤蟆,這一下驚動,又在桶裡亂蹦亂竄起來。
木桶搖搖晃晃的,隨時要傾倒出來的樣子,虎子有經驗,臂彎一挽,肘尖抵按着蓋子,不一會那動靜就小了,虎子趟着齊膝深的塘水,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標。
風在吹,雪在飄,但他沒有絲毫的冷意。
爲了這一天,他可是等了好久。
從年三十就在開始扳着手指開始數,一直數到正月十七,終於被他等到了。
立春後,頭寅雪。
黃蛤下山湊人頭。
據說,是因爲黃巢殺人殺太多了,婦女老弱一排排站着,斬頭如割草。
本應等到春暖花開纔出洞的癩蛤蟆忍不住跳出來,以身代食,用來換平民百姓的血命。
這一天是甲寅日。
人們爲了記念那苦難的日子,把頭寅這一天出洞的癩蛤蟆,叫做黃割(蛤),並捕食之,說起來也怪,每到這一天,天空都會落雪。
老人說,這是天地同悲齊戴孝。
虎子是他的小名,大名就叫甲寅。
據說當初他爺爺就是捉黃蛤時撿到他的,這個大名讓他很不舒服,從不跟外人提。
虎子趁着天色,捕捉了滿滿一大桶黃蛤,眼見天色已黑,桶裡再也裝不下了,這才帶着遺憾從池裡出來,抖抖雙腿,套上草鞋,藉着雪光向村裡走去。
春雪難積,路上滿是泥漿,等他回到村裡,整個人已成泥人,他在村口第三家竈下亮着火光的草屋前停下腳步,喊道:“三叔,還沒吃麼,黃蛤吃不吃?”
屋裡響起聲音:“沒,才從城裡回來,正點火呢,這才落了雪你就去捉了,多不多?”
一條高瘦的身影從黑暗的草屋裡走出來,黑暗中看不清五官,唯有眼睛在雪光的反映下閃着精光。
“多,滿滿一大桶呢,早知該帶兩個桶去。”
“那殺四隻下飯,你也在這吃吧,正好有事商量。”
虎子放下桶,揉揉臂彎:“好,把這桶黃蛤都殺了,明早再去捉。”
三叔沒好氣的拍了他一腦殼,“太熱骨了,肚子吃不消,你回去洗換一下,這黃蛤我來整治。”
虎子應了聲轉身就走,回到自己屋棚,身子用冷水擦擦,換上一件乾淨的破棉衣,頓時感到一股暖意,卻依舊赤腳套着草鞋,到了三叔家,把草鞋脫下,豎在竈洞下烤着,舉着雙腳在竈膛邊暖和。
三叔已經斬殺了十來只黃蛤,正在剝皮破肚忙碌着。
虎子沒有幫忙,他喜歡捉黃蛤,也喜歡吃,但卻不敢殺。
殺黃蛤要斬頭,他第一次下刀時手軟,黃蛤拼命的用兩隻前肢抵着刀刃,兩眼睜的大大的,那種臨死前的絕望深深的擊敗了他,自此不再動刀。
老人說,黃蛤通人性。
否則也不會出洞救人了,這就讓他想不通,既然救了人,爲何還要殺了它,老人們也回答不出來,只說經過那種悲苦到絕處,才能明瞭這道理。
虎子有時也會想,再苦有現在這般苦嗎,紅鍋煮野菜,拉屎都要摳。
三叔從門外回來,一手提刀,一手端着一大盆洗淨的黃蛤肉,就要往鍋裡倒,虎子忙問:“可斬開了?”
“放心,知道你見不得四手四腳人樣子的,分成四塊了。”
虎子這才放下心來,往竈膛裡架柴,見三叔抱着鹽罐狠狠的用木勺掏了幾下,把剩下不多的粗鹽全倒下去,驚道:“三叔……”
“吃頓好的,三叔還沽了酒。”
“發財了三叔?”
三叔沒有回答,只怔怔的看着鍋氣騰騰的出神。
不一會,有肉香開始瀰漫,三叔用鏟子攪拌了一下,道:“就在這吃吧,不起鍋了,陪三叔喝一杯,等肉吃完再下渣子面正好。”
兩人便在竈邊坐下,一人佔一角,下箸如飛,先吃了七八塊肉,方端起酒碗咪了一口,酒香混和着肉香,說不出的快活。
三叔嘆口氣道:“這世道,沒法過了,叔要去幹一票大買賣,你幹不幹?”
“什麼買賣?”
“你明天把你阿爺留給你的票據拿着,要是龔老九給錢,萬事皆休,要是不給,也萬事皆休,老子給他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虎子手一哆嗦,筷子鬆進鍋裡,忙快手一探捉起,訝然道:“殺人犯法,要坐牢斬頭的。”
三叔埋頭喝了一大口酒,半晌憋出一口氣來,恨恨的道:“這窩嚢氣憋太久了,辛辛苦苦種了田,穀子還沒熟呢,不是匪幫來就是軍隊來,自己都沒一口嚼的,今年盼明年,明年盼後年,年年如此。”
“憑什麼讓我們年年白乾,天天餓肚子,憑什麼你阿爺賣命來的十六兩銀子,龔老九說不給就不給?”
“你放心,三叔打探好了,汴梁城裡老龍駕崩了,新皇登了金鑾殿,下了一道令旨,這道令旨就是你我的活路,殺了人也不用怕。”
虎子怔怔的看着三叔,在火光忽明忽滅的映照下,三叔本來木納憨厚的臉上突然就變的猙獰可怖起來,身子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問道:“什麼令旨?”
“聖上擴召禁軍,只看你是否矯捷勇猛,哪怕是山林盜賊,殺人放火之輩,只要應募了,所有罪過都沒了。”
“啊?!”
“本來我也不信,可下田鋪的牛二,早上執着刀闖進孫家,一連殺了他家七口,他那婆娘還是拖到堂上先禍害了再抹的刀,就這樣血淋淋的去了募兵處,人家照樣收,不到半個時辰,換上軍服,趾高氣昂的站在大街上,孫家人毫無辦法,告官都沒用,官老爺有募兵任務呢,哪敢抗旨。”
虎子滿臉不信,“那牛二壞透了,朝廷怎麼可能會要他這樣的人進禁軍。”
三叔挾一塊黃蛤肉吃了,噗的一聲吐出細骨,道:“開始我也不信,後來聽着聽着就靠譜了。”
“那老皇郭威一家都被前漢皇給殺絕了,當下登基的是他的假子晉王榮,聽說滿朝文武不服氣的多的是,老皇有親女婿,有親外甥,憑什麼輪到他這假子來坐皇位?”
虎子道:“然後這新皇就亂七八糟的募兵?”
“錯不了,他要保皇位呢,不過這也是我們的機會,給三叔一句話,幹不幹?”
虎子的心裡開始撲通通的猛跳,那張十六兩銀子的票據,是他壓在心頭的巨痛。
老爺子當了一輩子兵,拼斷了一條腿才積存下來的銀子,在下邑城的當鋪裡寄存着,本以爲最是放心不過。
哪知老爺子爲了省食,吃多了沒鹽的河蚌肉,肚子里長了蟲,腹脹如鼓,臨死了都捨不得動一下的銀子,虎子去取,卻根本取不出來,當鋪裡咬定非本人來取不可。
虎子找里正,找衙門都沒用,三叔等幾個要好的家裡人相陪着去鬧也沒有用。
人家說的振振有詞,說這是他老爺子的財產,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隨便來取的,當鋪要講信用,要保證客人的財產安全,非本人不得代領。
可人死哪能復生!
《後周本記》“……帝以矯捷勇猛之士多出於羣盜中,故令所在招納,有應命者,即貸其罪,以禁衛處之,至有朝行殺奪,暮升軍藉,讎人遇之,不敢仰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