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章 苟利國家生死以
天子親征後的長安城,並未有什麼變化,大唐天子不待在長安,早在武德年間就已經不是什麼奇事。
廊腰縵回的宮殿長廊中,一個身着華服約莫十多歲的俊美少年郎手中持着一卷文書,正疾步狂奔。
一路之上見到這一幕的宮女、宦官或者巡視的宮廷衛士,皆紛紛避開,福身行禮,“小公爺安。”
洛君卓腳步匆匆走進太極殿的偏殿,衝着坐在殿中的李治用力揮舞手中文書,語氣滿是欣喜高聲道:“晉王,諸公,遼東大捷,陛下率領大軍,已經返回中原,車輦已過洛陽,往關中而來。”
轟!
此言一出,殿中頓時沸騰,洛君卓的消息來的比官方還要快,一看就知道這是天子事先特意傳遞回來的消息。
李治噌的站起身來,同留守的諸位宰相公卿言道,“諸公,按照禮制,父皇和皇兄得勝歸來,本王奉命留守長安,是否應當出城外三十里街亭,跪迎父皇。”
洛君卓卻有些意味深長的低頭道:“晉王殿下,魏王殿下沒有隨陛下返回,他被冊封爲齊王,留守遼東,就藩建國,所以我們只需要迎接陛下就可以了。”
“啊?”
李治整個人都懵了,“四哥怎麼……”
殿中更是響起幾聲驚呼,房玄齡臉上瞬間有些掛不住,眼底有驚慌之色,額頭上滿是汗津津的。
這裡的衆人,可以說是這天下最聰明的幾個人。
誰不知道陛下的意思?
輔佐李治留守長安的魏徵卻意味深長的微微點頭,似乎這一切在他的預料之中。
作爲前太子黨的一員,太子少師,他在太子就藩後,還被李世民重用的時候,他就有些許預感了,現在看來,果真如此。
那……
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在李治身上,陛下唯一一個沒有就藩的嫡子,豈不是?
李治自然不是蠢笨之人,他臉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依舊維持着,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實在是忍不住緩緩伸出雙手,未曾發育成熟的身體,那雙手還帶着些許稚嫩,他的肩膀也還不夠寬厚,但在這一刻卻猛然感覺一股重擔將要壓下。
“不能得意,先前魏王兄就是以爲勝券在握,但發生了意外。”
李治這個人有一個極其優秀的特點,那就是能忍耐,相當的能忍耐,他從小就擅長將所有事都在自己心裡卷,而不向外說出來。
“諸公,傳本王王命,長安文武百官,隨本王迎接父皇凱旋。”
李治的聲音相較於往日拔高了些許,神情也昂揚起一瞬間,轉瞬又低落下去,仁善無比。
……
當漫天繁花輕飄飄隨風落在李世民明亮的甲冑上時,他握着繮繩的手有一刻凝滯,那繁花、繁華後的光,照出他的影子,依舊威嚴高大,長安依舊如此,大唐依舊如此,自己依舊如此,出征,苦戰,而後凱旋。
他望着自己面前一張張年輕肆意、張揚驕傲的面容,彷彿看到了大唐那最光明的未來,這是他親冒鋒鏑打下來的天下,“青玉,你說以後的大唐,以後的長安會迎接多少輝煌的勝利?”
洛玄凌知道天子不是真的在問自己,所以他也不曾認真的去回答,而是彷彿在祈禱,又充斥着驕傲,“大唐會永遠勝利,直到命運的盡頭。”
這種被人懂的感覺自然很是開心,李世民哈哈大笑着,感慨中又緬懷,“這是朕的最後一場戰爭了,這是朕生前最後一仗了。
朕要在長安之外建立一座巨大的石質祭壇,在祭壇上立起高大的石門,將它的命名爲‘萬歲’,往後凱旋的軍隊,從此門而過,接受天子的獎賞。”
洛玄凌撫胸,“陛下的意志,就是大唐的意志。”
身後衆人皆望着君臣兩人放聲大笑,大軍已逼近長安三十里。
“陛下,晉王殿下已率領長安城中文武百官跪迎。”
“去看看朕的兒子,有沒有什麼長進。”
千牛衛中的將官簇擁着李世民向前,李治終於再次見到了自己那個讓人望而生畏的父親,縱然已經生出華髮,但卻依舊威勢凜凜,就如同天下最高最高的那座山,氣勢比華山最險峻的山峰還要直上雲霄。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治身着親王服,在最前面叩拜,而後是羣臣,以及百姓。
李世民翻身下馬,昂首闊步,大步流星走到晉王李治身邊,然後直接單手一把把他提溜了起來,李治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站在李世民面前了,回過神來的李治,連忙低下頭。
李世民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稚奴,你瘦了一點,是吃的不好,還是監國的時候事務繁忙。”
李世民的態度讓李治有些懵,一時之間竟然愣住了。
李世民也沒有太過於在意,他對李治的印象,一直都是那個仁孝,然後有些柔弱的小兒子。
李世民安慰着自己,不着急,現在四方平定,沒有外敵,還有許多時間,可以慢慢教他,怎麼成爲一個優秀的守成君主。
而且自己還有時間給他留下一批肱骨大臣,有一批可以信重的大臣在,守住基業並不難。
……
大唐擊垮了遼東國是一件值得舉國歡慶之事,意味着在天下這個棋盤上,大唐的對手再次少了一個重量級選手。
但長安中卻幾乎沒人關心遼東大勝這件事,無數洶涌的暗流,都在指向唯一一件事,那就是太子位。
如今站在太子位前的人選,只剩下一個,那就是晉王李治!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李治成爲太子。
沒有其他原因,就是因爲利益。
當初第一任太子李承乾的太子妃,是江南士族,李泰的正妻則出身代北貴戚,李治的妻子出身山東士族。
前二者不說,這山東士族和關隴是一向的不對付,而且是互相看不上,山東士族真正顯貴開始,就是從氏族志開始流行,當時南朝興盛氏族志,北朝也跟着學習,定下了高貴名門。
又因爲北朝勝過南朝,南朝的大姓便低人一等,當然,姑蘇洛氏和蘭陵蕭氏不在這其中,這二者太過於久遠。
北朝名門中,自然沒有洛氏,其中呂氏也比較特殊,氏族志裡面沒有呂氏,但在齊州,呂氏的地位很高,高門對呂氏的門楣也是認可的。 李治的太子妃出身山東名門,但這不代表支持他的就是山東名門,實際上現在支持李治的是關隴貴族。
關隴貴族是看不上山東名門的,只有那些出身山東的士人才會因爲過去那些年的傳統,去追求和山東名門的婚姻,比如魏徵這一類出身貧寒的名臣,還有李世民當初秦王府的程知節等人,都有這種追求。
但真正的老關隴,是發自內心的看不上他們。
這些老關隴,玩的是軍功,追求的是從龍,入仕就是禁衛以及各地府兵裡的官職,誰家身上沒有幾個爵位和武散官。
他們追求的是和皇家聯姻,以及關隴間互相姻親,最終操縱中央朝廷的權力,山東士族那種盤踞地方的玩法,關隴貴族根本就看不上,這是雙方在幾百年的發展中,所出現的觀念分歧。
關隴兩開帝業,一統天下,在這之前也有過無數政變的傳統,在他們看來,他們是天下這個棋盤上,真正的棋手,而其他的諸如山東、江南等士族,只不過是給他們辦事的差使罷了。
歷史雖然悠久,但說殺你就殺你。
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山東士族在權勢上,完全不是關隴的對手,在隋唐兩朝五六十年間,被幹掉的有名有姓的嫡系房支,就不下十個,其他的房支,就不用提了,這個數字甚至超過了亂世。
直到進入貞觀年間,山東士族和江南士族纔算是進入黃金時代,雖然被李世民打壓,但至少李世民不濫殺人。
李治年紀小,性格柔弱,在很多人看來,易於操縱,所以關隴貴族希望李治能夠上位,這樣能夠更好的延續他們的富貴。
所以當李世民在太極殿中,當着一衆重臣的面問,“國無儲君,社稷不安,諸卿以爲誰當爲太子啊?”
出身關隴又喜歡權力的長孫無忌立刻出列道:“陛下,立嫡立長,如今秦王和齊王皆出鎮外藩,唯有晉王尊貴,兼之仁孝,可立爲太子,以振邦國。”
一般來說,皇帝問誰能夠成爲太子的時候,臣子是不說話的,說了就很容易被君王認爲,在參與儲位,這幾乎是必死的。
所以大臣通常只會一遍遍的說讓皇帝立儲,但卻絕不說誰應該被立爲太子。
但實際上卻並不是這麼古板,存在一些比較特殊的情況。
比如現在的李治和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是李治的親舅舅,是故去的長孫皇后唯一還留在長安的孩子,按照孃親舅大的原則,長孫無忌給李治說再多的好話,再多的支持,也沒人會認爲長孫無忌有什麼不妥,就算是李世民也只會覺得長孫無忌這是對李治的疼愛。
再有,李治的身份也能讓長孫無忌毫無顧忌的說這些話,李治的身份,是現在唯一的嫡子,有嫡子不立嫡子,那不是開玩笑,這是傳統所賦予長孫無忌說話的權力。
他不是在向李世民推薦李治,而是在向李世民宣揚傳統,至於皇帝接不接受,那就是皇帝的事情了。
李世民沒有說話,反而目光望向其他人,最後落在魏徵和房玄齡身上,“尚書左僕射、中書令,你們是什麼意思呢?”
房玄齡心中一個咯噔,對於立太子這件事,他是真的難受,因爲在李承幹被封秦王之後,他就在兒子的攛掇下,偏向了魏王李泰,那個時候倒向魏王李泰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畢竟天子的態度太過於明顯,而李治又太過於不顯眼。
誰也不會想到,天子竟然會選擇和自己完全不像的晉王,換掉了太子,而且換給了晉王,難道天子就不覺得膈應嗎?
晉王的確是尊貴,春秋第一大國,而且晉國就是唐國,就是龍興之地,晉王和晉陽公主這兩個封號可謂是尊貴至極了。
但這架不住前面一個晉王太拉了。
晉王楊廣,二世而亡。
房玄齡遲疑許久,就連魏徵都看不下去了,先說道:“臣以爲右僕射剛纔所言很正確,立嫡立長,秦王和齊王就藩,晉王是嫡長子,應該立晉王爲太子。”
李世民讚賞瞭望了一眼魏徵,自從李承幹受封秦王之後,魏徵似乎是改變了一些。
房玄齡聞言也不再糾結,同樣躬身道,“晉王仁孝,地居嫡長,當爲太子,臣附議。”
左僕射、右僕射、中書令。
政事堂的三巨頭同時確認,其餘衆人便齊聲道:“臣等附議,晉王當爲太子。”
“晉王!”
李世民的聲音極高,在殿中迴盪,在廊柱上空飄蕩,悠悠似乎有迴音傳來,這坐滿人的殿中,卻有空寂的感覺。
因爲無人言語。
在太極殿的門前,有一道身形略單薄的身影,正是李治,太陽在他的身後,影子在他的前面。
他站在門楣上,仰着頭,望着殿中,他的父皇高高坐在御座上,離得有些遠,光線有些暗,他看不清那張臉。
殿中衆人都回頭望着他,他明明見到所有人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卻只覺熾熱的目光照在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在盯着他。
李治邁步走進,他覺得自己走的很快,但實際上他走的很慢,就像是他那個瘸腿的兄長一樣。
他每向前一步,都彷彿有如山沉重的壓力壓下來,壓得他走不動路。
“父皇!”
他終於走到了殿中,在燭火的印照下,他看見了每一個人的臉,以及他父親的容顏。
他跪在地上,而後深深地叩首。
“羣臣皆言稱‘晉王當爲太子’,你認爲自己能擔當大任嗎?”
李世民的聲音縹緲着,從上首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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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曰:“昔佐臣薦朕,先帝有問‘何以擔當社稷?’
朕對曰:‘苟利國家,生死而已!’
朕遂以眇眇之身得以奉承宗廟,盡在此,爾當知矣!”——《唐書·高宗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