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魏前世爸雖然很少表達出他的遺憾情緒,可綜合他偶爾之間的悵然和吹牛,顯然對村支書職位耿耿於懷呢。
或許,村支書就是魏爸的理想吧。
魏爸退伍之後到村委會工作,結婚前結婚後,生孩子前生孩子後,都待在村委會,資歷比魏東生年齡還要久遠。設身處地想想,魏爸把人生中最重要的二十年都奉獻給了村委會,心裡對村支書有些執念,豈不是理所當然?
魏東生簡單詢問概況,大概編織出輪廓印象。
國家政策規定,村民委員會是地方鄉鎮所轄行政村的村民選舉產生的羣衆性自治組織,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指定、委派或者撤換村民委員會成員。
某些網民常常牢騷吐槽華國沒有選票啦沒有選舉啦,魏東生覺得純屬於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廣闊的農村疆野,明明遍地都是民主選舉嘛,而且絕不受勞動黨意志干涉。
魏東生老家,名爲石敢村魏家莊,石敢村是行政村,魏家莊是行政村之下的自然村。地理環境和歷史演變雙重因素影響下,石敢村轄域遼闊,覆蓋了整整十五個自然村。想參加選舉,候選人需要跑遍十五個自然村拉票,拿到優勢選票才能正式入職村民委員會的村支書。
千萬別輕蔑一聲說選票無用,最少在石敢村這兒,選票數量是能夠服衆的唯一標準。
想把村支書職位收入囊中,必須拿到足夠數量的優勢。
當然,選票怎樣拿,就是另外一回事啦。
美國選舉總統,靠財閥資助競選資金,各種推介活動面向選民,這威脅論,那政策,把自己的執政理念說的天花亂墜;石敢村的民主選舉卻是另一種簡單粗暴風格,投票箱前,紅包換選票,正大光明賄選。你若是有道德高潔不願賄選,反而引來絕大多數村民的非議:“連紅包的錢都湊不齊,我們選你何用啊!”
說是賄選,地方政府卻很難定性這是賄選紅包,因爲賄選紅包都有各種各樣的別名:“車票錢”“茶水錢”“誤工費”等等。
魏東生依稀記得有一年,某位候選人甲招來象山區區委幹部幫他站臺,以公平公正監督名義阻礙另一名候選人乙紅包賄選。候選人乙悍然不懼,令他侄子拉來一車紅磚,卸在選票箱附近。村民投票時不拿紅包,但是投票結束離開時,拎起一塊紅磚丟到二十米外,就可去候選人乙侄子那裡領“搬磚費”。候選人甲憤怒指責候選人乙賄選,候選人乙振振有辭反駁:“瞧你說的,我侄子還不能請人搬磚啦?”
石敢村的村民委員會選舉,更簡單更粗暴。
然而,只憑紅包,是不夠的。
石敢村是內陸破敗鄉村,誰家裡都不富裕,目前的行價,賄選紅包僅有5元或10元。即使破了規矩,增長十倍到100元紅包,也很難決定性影響村民的抉擇。如果增長百倍到1000元,或許能夠真正干擾村民的選擇,選舉成本卻明顯過於高昂。“搬磚費”那樣的亂戰,只會發生在勢均力敵對手之間。如果某位候選人只有紅包小錢依仗,肯定走不到“搬磚費”亂戰地步,就早早淘汰出局了。
美國選舉總統,電視網絡廣告和推特話題的影響力是一部分,民主黨和共和黨的基層機構的努力更不可忽視。村民委員會的選舉,亦是同理。想贏得石敢村的選舉,第一步不是舉着大喇叭大聲吆喝政治口號,而是說服各自然村的頭面人物。如果這些頭面人物願意支持某候選人,在他們的帶動下,該自然村的村民肯定會成爲某候選人的票倉。
似魏爸,就是魏家村頭面人物之一。若能說服魏爸支持某候選人,魏爸就能說服魏家村五分之三的村民投票支持該候選人。另外五分之二選票,則取決於另外兩名頭面人物的鼓動。
於是,石敢村的村民委員會選舉可簡化爲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請各自然村的頭面人物吃喝玩樂,若能搞定其中的七八成,選舉基本就穩妥啦。
第二個階段,如果各自然村頭面人物羣體的輿論不統一,分裂成數個陣營分別支持各自看好的候選人,各位候選人就要開始準備選票大戰啦。“搬磚費”那樣的亂戰,就是發生在這一階段。
第三個階段,則是點票期間的舞弊。
村民委員會的選舉,自然不可能百分之百公平公正。爲了保證自己支持的候選人得到足夠數量的選票,每次點票都充滿了舞弊與反舞弊的鉤心鬥角齷齪事兒。譬如,某些書寫不規範的選票,如果選的是競爭對手,當場視作廢票忽略不計。譬如,某些常年在外務工人員的法定選票,確認其家庭支持自己,立刻簽下自己的名字,視作自己的票倉;確定其家人支持競爭對手,則以常年離家且無明確證據表明他的政治觀點爲由,拒絕有人代替他投票。
以上,即是石敢村三年一度的村民委員會選舉之亂象。
魏爸在村民委員會混跡十七八年,石敢村的人脈關係有一定的基礎,無須拉票也能穩穩守住委員職位。可若想再進一步,就難咯。其一是魏東生家裡窮,拿不出來賄選紅包;其二,其它競選對手的資歷和威望並不比魏爸差,刺刀見紅拼殺一場,結果也很難樂觀。
前世,魏爸放棄了。
今世,魏爸沒有家庭負擔,卻想爭一爭。
魏爸終究有點兒不甘心。
努力一把,然後無奈接受失敗,也比未戰先投降強。
魏爸作爲一名退伍軍人,尚殘留着軍人不服輸的銳氣。
村民委員會選舉,是魏爸的理想,也是魏爸的執念。
魏東生嘆氣。
既然村支書是魏爸的理想,那麼就幫幫他吧。
魏東生於是延緩返京時間,滯留家中,幫助魏爸拉票說服各自然村的頭面人物。
拆分拉票這一階段,又可細分爲送薄禮、請吃飯。薄禮是真正意義上的薄禮,拎一份等值春節走親戚的禮品,親自拜訪各自然村頭面人物,間隔數日之後再邀請他一起吃飯。如果頭面人物答應了飯局邀請,即是傾向於支持你上崗;如果反對你或更願意支持其他人,則會拒絕你的飯局邀請。送薄禮是探路,留給別人拒絕的緩衝餘地,所以禮不能厚,送厚了反而令不願意支持你的頭面人物難堪。
人心都是一樣的。
人的善惡,從來不取決你在國外還是在國內,也不取決於你在城市還是在農村。
農民固然生活樸素,卻絕不會人人純真良善。城市有城市的歧視鏈,農村也有農村的歧視鏈。最簡單直觀的,大姓欺負小姓,兒子多的欺負兒子少的,有權有錢的欺負沒權沒錢的,能打架鬥毆的欺負老實巴交的,等等。
還有一條毋庸解釋的潛規則: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
而今,魏爸還不到“看子敬父”的年齡,魏東生卻已經有了“看子敬父”的資本。
車輛起步前,魏爸訝然望向留住家中的女司機:“她留在家,誰開車啊?”
魏東生側身坐到方向盤前,笑說:“我啊。”
魏東生前世畢業未滿兩年就考了駕照買了車,自然不會怵車。今世,魏東生年齡不夠十八歲,無法考取駕照。然而,廣闊鄉村幾乎沒有交通監管,沒有誰在乎你有沒有駕照。魏東生往日注意影響和安全,很少越權親自駕駛。不過,今日爲了幫助魏爸拉票競選,魏東生決定親自駕駛,載着魏爸拜訪各自然村的頭面人物,無形之中證明魏爸的經濟實力和魏爸“看子敬父”的底氣。
魏爸卻沒見過魏東生開車,驚訝萬分:“你會開車啊?”
魏東生含糊其辭:“燕京時學的。”
魏爸:“學車難嗎?”
魏東生:“一樣工具而已,能有什麼難的。家裡交通不方便,你整天跑來跑去,要不也考一本駕照吧?到時候我給你買一輛車,你在家裡代步用。”
魏爸條件反射拒絕:“買什麼買,莫亂花錢。”
魏東生:“咱買便宜的唄,十來萬那樣的國產車。”
魏爸:“十多萬還不貴啊!”
魏東生:“你兒子月薪兩萬呢,一年工資就綽綽有餘了。”
魏爸依然拒絕:“你一高中生,拿那樣高的工資,我總覺得心虛。賺的錢都先攢着,萬一出事兒了,也能有備無患。”
魏東生瞧魏爸想開啓囉嗦模式,及時轉移話題:“咱們先去拜訪誰?”
魏爸皺眉思索半晌,猶豫道出選擇:“先去老支書家吧。”
魏東生:“我不認識路,爸你幫忙指路啊,別走到渠裡啦。”
魏爸聲音中洋溢着無盡自信:“這條路,你爸走了十八年,莫說坐車上,就是閉着眼,都錯不了。你就放心吧!”
驅車來到老支書家,老支書蹲在門口和左鄰右舍嘮叨些無意義的瑣事。瞧見風塵僕僕的商務車,老支書猛嘬口煙,帶着好奇情緒遠遠讚了一聲:“這車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