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還罷了,但皇上不聽醫諫,縱慾自戕,怡、鄭兩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調養失宜的責任,轉嫁到別人頭上,實在於心不甘。
欒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將來“摘頂戴”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萬一還要往深裡追究責任,須先站穩腳步,方可保住腦袋!這樣想着,不自覺地把腰挺起來了。
“回杜大人的話,皇上的病,由來已非一日,本源已虧,全靠珍攝。今兒個請脈,真陰枯槁,陽氣獨升,大是險象……。”
“慢着!”一聲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揹後稱作“焦大麻子”的焦祐瀛——勇於任事的軍機新進,他自覺抓住了欒太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兒請脈,何以面奏:‘皇上萬安’?”
欒太看他那劍拔弩張的神氣,不免好笑,從容答道:“爲寬聖慮,自然要這樣子說。從古以來,爲醫者都是如此!”
焦祐瀛碰了個軟釘子,有些下不得臺,麪皮紫脹,大麻子粒粒發光,氣鼓鼓地又說:“欒老爺,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話,人背後又是一套話!”
“請焦大人明示,欒太在人背後說了些什麼話?”
眼看要起衝突,無論誰是誰非,一個四品官兒頂撞軍機大臣,傳出去都是失體統的笑話,因此,杜翰搶着在前面:“這些閒白,不必去說。欒老爺,你看皇上的病,該如何調理?”
“養正則邪自除。屏絕憂煩,補陰和陽,百日以後,可以大見其功。”
欒太的話,已有保留,但“養正則邪自除”這句話太刺耳,兩位王爺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這時焦祐瀛又開了口:“皇上親裁庶政,日理萬機,而且外患未平,內憂未除,要請皇上‘屏絕憂煩’,這話不是白說嗎?”
欒太被問住了,僵在那裡,很不得勁。於是六品御醫李德立,爲了解他的圍,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陳述。
“焦大人見得極明。”他說:“聖恙之難着手,正就是這些地方。”
這一說,坐着的人都覺得滿意,因爲他啓示了一個很好的說法,也留下了一方什麼人都可以脫卸責任的餘地,皇上的病必須靜攝,而宵旰勤勞,國事憂心,以致藥石無靈,實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個“不行”,則死於積勞,應爲天下後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話,連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無愧了。
這李德立字卓軒,醫道平平,但言語玲瓏得體,善於揣摩貴人心理,開方子愛用人蔘、肉桂、鹿茸這些貴重藥,來投貴人的所好。而且毫無太醫架子,奔走權貴豪門,遇人總是以笑臉相迎,所以人緣極好,熟識的王公大臣都拿他當個門下清客看待,不稱官名,只叫“卓軒”。
“卓軒,”怡親王說:“聽聽你的!”
“院使的脈案極精。”李德立先照應了他的“堂官”,然後說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上頗能納食,‘藥補不如食補’,雖是人人皆知的常談,實有至理。如今時序入夏,陽氣上升,於聖體略有妨礙,只要憂煩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
這番話平實易解,不比欒太口頭的陳訴,亦象是在寫脈案,盡弄些醫書上的文字,叫人聽了似懂非懂,覺得吃力。所以相視目語,一致表示嘉許!
“好!”怡親王用他那個黑黑的、抹鼻菸的手指指着他們三個人說:“你們好好盡心吧!等秋涼迴鑾,我保你們換頂戴!”
“謝王爺的栽培。”欒太就手請了個安。
“王爺可還有別的話吩咐?”杜翰問道,“沒有別的話,就讓他們歇着去吧!”
“我沒有話了。看看別的,有那位大人有話要問。”怡親王環視一週,最後把目光落到鄭親王端華身上,一揚臉說:“老鄭!”
鄭親王端着水菸袋,儘自把根紙煤兒搓來搓去,搓了半天,拿紙煤兒點點欒太說:“我勸你一句話:勤當差,少開口!”鄭親王又想起了什麼,“對了,有些事就不必傳回京裡去了!”
“對了!”焦祐瀛馬上接着說:“欒老爺,你可記住了,在這兒說的話,片言隻字,都有干係,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是!”欒太很沉着地答應一聲,這話的意思他聽明白了,無非是要對皇帝的身子骨保密,特別是不能泄露給遠在京師的皇后知曉,欒太答應了下來,對着軍機大臣們一鞠躬,領着他的屬下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