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找到老樑的時候,他正躲在無人的廁所裡面大聲咳嗽。
高源推門而入。
老樑被嚇了一跳,就像是受了驚的老鼠一樣,見是高源進來,他慌忙地去拿自己隨身攜帶的兩個口罩。
高源也是這個時候纔看清楚老樑的臉。
“你怎麼來了?”老樑慌張地給自己戴口罩:“是不是急診又出了什麼事了,我現在就下去看。”
“出個狗屁!”高源罵了一句,上前想摸老樑的額頭。
“你幹嘛?”老樑嚇一跳,就想躲。
別看高源年紀大了,但力氣還真不小,一下就把老樑給按在牆上了,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發現燙的驚人,然後高源順手一把扯下老樑的口罩,這時候他才清楚地看見老樑的臉,才能給他做面診。
老樑想去攔自己的口鼻:“你幹嘛?”
而後,他又忍不住要咳嗽,只能死命捂着自己,脖子上,太陽穴旁的青筋都鼓出來了。
高源罵道:“終日打鷹,卻被麻雀啄了眼。戴着口罩,戴着防護帽,我還真沒看出來原來你也中招了!”
老樑想去搶高源手上的口罩,可根本拽不動,想用力,卻又忍不住想咳嗽。
高源鬆了手,把口罩還給了老樑。
老樑用口罩用力捂着嘴,硬生生咳嗽又給憋了回去。
高源嘴脣都忍不住顫了顫,肺炎病人本就呼吸窘迫,他還戴着兩個口罩,正常人都會呼吸不暢,更何況他!而且他還在最忙的急診科救治病人,還得抑制自己咳嗽的生理反射,這他媽得要有多麼強大的毅力啊!他戴兩個口罩,根本不是怕別人傳染給他,而是怕他自己傳染給別人。
高源問:“發燒多久了?”
老樑見已經躲不開了,才說:“發燒是沒多久,大概兩天吧。但我們這些奮戰在急診科的醫生,是最容易被感染的,這個病是有潛伏期的,我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中招……咳……”
老樑又把咳嗽強忍回去,他喘着粗氣說:“見笑了,這兩天……這兩天呼吸越來越難了,越來越想咳嗽了,越來越忍不住了,之前藏得還挺好,現在怕是藏不住了。”
高源皺着眉,說:“你逞什麼能?”
老樑道:“我們醫院沒有專門的發熱門診,急診科就是打仗的第一線,是最難最苦的地方,可也是人員和資源最弱的地方。李主任已經倒下了,我要是再倒下,那些小年輕根本撐不住。已經倒下太多醫護人員了,我再倒下,病人怎麼辦?”
“所以……所以我怎麼樣也讓你儘快把李主任治好,我知道我撐不了多久,他再不好,急診科就要癱瘓了。那時候,防線就要崩壞了。在他沒好起來之前,我怎麼樣也要撐住的。”
高源問他:“你拿什麼撐?拿自己的命嗎?這個病本來就耗損正氣,你看你,有糖尿病還有高血壓,一身的基礎病,還死撐着,不想活了?”
老樑勉強笑道:“誰不想活着?可這是打仗?他們都死得,我難道就死不得了嗎?”
高源拉着他往外走:“別廢話了,趕緊住院治療。”
老樑問:“那急診怎麼辦?”
高源道:“我幫你們守兩天。”
老樑急問:“兩天後怎麼辦?”
高源道:“讓你們李主任自己來幹!”
老樑一怔。
老樑住院了,大家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老樑已經中招了,一聲聲嘆息在醫院內部響起,又倒下了一名醫生。
但是幸好,李主任的病情好轉的很快,就跟高源預料的那樣,病邪只是強弩之末。李主任已經不發熱了,只是乏力,偶有咳嗽,肺部的溼囉音消失了。胸片提示已經在吸收陰影了。血小板也上來了。舌淡、苔厚微膩,脈象還是濡細。
下午,嶺南專家團趕到支援。
快被逼瘋的省醫院稍稍緩了一口氣。
高源跟專家團商議之後,繼續用他的思路,扶正祛邪,清熱利溼,益氣活血。次日,李主任白細胞提升至6.5,患者自覺身體清爽了,舌苔由膩轉淡了,脈象也由濡細轉爲細脈,肺炎吸收大半。
病情已被控制,李主任已經準備好投入工作了。
只是老樑病情卻在迅速轉重。
院長來看了好幾次,黃笛也特意來看老樑,然後又詢問專家團情況。
嶺南專家表示病情非常不樂觀,表達了他們的意見之後,又都看高源,卻發現高源也是鎖着眉頭。“老師。”何方輕輕拉了拉高源。
高源沉聲說:“盡人事,聽天命吧。”
何方還是頭一次聽他老師用這麼悲觀的論調。
剛剛恢復過來的李主任聞言站了起來,轉身要走出去。
院長問他:“你幹嘛去?”
李主任道:“去工作,老樑用他的身體和生命撐過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現在輪到我了,我也要一直撐到他恢復。”
說完,李主任走了出去。
黃笛鄭重道:“雖然這個場仗來的猝不及防,雖然這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對手異常強大,但正因爲有我們一批又一批的不畏生死勇敢堅定的戰士,所以無論多麼艱難,我都相信我們一定能打贏這場仗!”
高源趕緊收拾心情,對旁邊的專家團,說:“開始吧。”
嶺南專家團抓緊時間投入培訓和治療。
外面的流調和預防工作也在努力進行着,但省城也摸不清線索了,他們發現橋底下有一具屍體,是外來的打工人,也是得了這個病,不知道他爲什麼不肯去醫院,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裡傳上的。
他們的情況真的挺嚴重的,僅次於嶺南和首一都。省城承擔了最大的壓力,其他地方的重病人也是送到他們這裡來的,醫護人員又倒下不少,急需補充,所以向下面各市縣徵求志願者。
一批英勇無畏的醫護人員主動報名,奔赴戰況最爲慘烈的第一線。
嶺南專家培訓完省城的醫護人員之後,就要下去各市縣培訓了,他們還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們懷疑過早開放氣道是導致醫護人員中招的重要原因,所以他們強烈建議能不開氣道就儘量不要打開。
一想到他們當地也是要求儘早打開氣道的醫療建議,所有人都麻了。
只是老樑的病情卻一直沒好起來,怎麼也控制不住,他的基礎病太多了,又太晚接受治療,所以惡化的相當快,沒多久就到垂危之際,就連高源都毫無辦法。
人力終究是有盡頭的,醫生不是神仙。
高源去看老樑,老樑雖然還能說話,但已經非常艱難了。
“看來……看來,你也不行嘛。”老樑還有心思跟高源取笑。
高源對他道:“我不行,你很開心?”
老樑勉強笑笑:“能看到……看到名醫高源失手,我不枉此生。”
高源沒好氣道:“你都快往生了,還不枉此生。”
老樑對高源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還……你還記得有次你們縣出現痢疾……省醫院的腸道疾病範中正教授帶着他的學生王醫生去你們縣支援嗎?”
高源思索了一下,隱約有些印象。
老樑道:“那姓王的醫生是我舅舅,我從小就聽我舅舅提你。嘿……他對你可是佩服的很,只是……只是你卻敗在我這個病上了。”
老樑偷着樂了一下。
高源思緒一下子回到了那個激情飛揚的年代,回首現在,他竟已蒼老成這般模樣了,曾經的故人,也大多逝去了。
老樑問:“外面……怎麼樣了?”
高源寬慰:“放心吧,我們會贏的。”
老樑認真道:“我一直都……一直都很相信的,只是我……怕是看不見勝利的那一刻了。”
高源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老樑道:“等勝利的時候,你們來墳上看看我吧,不用帶紙錢和香燭。給我帶點糖果和蛋糕,這……這狗日的控糖餐我是吃夠了,媽的,狗都不吃。”
“好啊。”高源答應了他。
老樑滿足地笑了起來。
而後,老樑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