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道:“我當然知道這裡面存在的問題,所以最開始的改革我是舉雙手贊成的。是應該要讓醫院承擔一部分的經濟責任,也應該讓醫護人員採用浮動工資,來改善他們工作積極性和服務態度,可這步子不能越邁越大啊。”
王漢章捋着自己的胸口,他問:“什麼叫越來越大?”
高源道:“就像衛生院,現在全部獨立覈算,自負盈虧,醫護人員的工資待遇全由醫院發放,醫院不應該成爲一個營利性機構,這很容易造成醫療成本的大幅度上漲,甚至醫院醫生爲了賺錢會過度醫療,增加老百姓的負擔……”
王漢章卻打斷道:“醫療成本本來就應該要上漲!”
“什麼?”高源一怔。
王漢章大聲道:“你以爲過去的醫療成本從哪裡來的,靠每個農民每年集資五毛錢或者一塊錢嗎?你以爲這幾毛錢夠他們一年免費看病的嗎?剩下的錢哪裡出?要不集體上出,要不就是財政兜底。”
“你知道這個窟窿有多大嗎?你知道每年要填進去多少資金嗎?你知道我們現在的財政是什麼樣的窮樣子嗎?你知道還有多少人連飯都吃不飽嗎?蛋糕就這麼大,這裡多一塊,那裡就得少一塊。”
“爲什麼要搞包產到戶,就是爲了讓大家吃飽飯。病,不是每一天都會生的。但飯,是每一頓都要吃的。你不能讓大家把吃飯的錢,全投到這個大窟窿裡面。我就問你,你打算綁架多少人吃飽飯的權利?”
王漢章說的相當不客氣,幾乎是指着高源的鼻子罵了。
高源被罵的沉默了。
王漢章瞪了高源好一會兒,語氣才慢慢轉緩下來,他說:“老高啊,你不能老盯着治病救人,你也應該看看這時代的變化,現在什麼都在改,什麼都在變。換做幾年前,我他媽吃飽撐的才陪這種人喝酒?”
“但現在沒辦法,年輕人需要工作,經濟需要發展,連國企都要改革,你知道嗎?但不管怎麼搞,我們都是希望國家能逐漸富強,老百姓能逐漸吃飽,逐漸吃好,能把日子真正過起來。或許,在以後那個時候,醫療也就不是個問題了。”
高源沉悶地很久,他才道:“你說的……我都懂。可是你怎麼解決醫院過度醫療的事情,人心和人性是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窟窿。”
王漢章回轉頭,看着窗外,在黑漆漆的窗戶上他還能看見高源明亮的眼睛,他自己則稍有躲閃:“靠制度,靠規定,靠法律。”
高源又問:“那農村怎麼辦?農村的赤腳醫生不僅僅只是醫生,他們還承擔了衛生宣傳,防疫,接種疫苗,婦幼保健,做衛生運動,而且他們會定期去衛生院彙報村裡情況。他們要是獨立執業了,這些事情可就沒人幹了。”
“這些年我們做得就是預防爲主,治療爲輔。這樣搞,可就要變成治療爲主,預防爲輔了。還有三級醫療體系,恐怕也很難維持好了。”
王漢章不敢回頭,他說:“赤腳醫生制度是一項偉大的制度,可很難複製。建立在集體經濟上的赤腳醫生制度,分產之後,必然會崩潰。防疫,疫苗,婦幼保健,我們會想辦法安排衛生院和防疫站做。你要問我有沒有最優的解決辦法,我無法給出任何答案,我們不過是一羣摸着石頭過河的人,誰又能比誰看得遠?”
“唉……”高源沉沉嘆息,他道:“但不管怎麼樣,別讓醫院成爲商店,別讓醫生成爲商人,行嗎?我們總要保障老百姓最基本的醫療,還有很多人連看病的錢都拿不出,更不要讓大家因病返貧。”
王漢章纔回頭看高源。
高源也看王漢章的眼睛,期待他給出自己一個肯定的回覆。
王漢章一張嘴,卻又吐了一口血:“嘔。”
高源看的無奈搖頭。
……
後,生產隊成爲了過去時,各村恢復了村名,也放開了赤腳醫生獨立承包各村衛生室的限制。楊德貴順利承包了衛生,楊爸最終沒有爲這件事違規犯錯。
雖然繼續做着村裡的醫生,但日子卻不能像當年那樣瀟灑了,他不能再像集體時期做一個全職的醫生。除了給大家看病之外,他還是要在大會堂彈棉花,而且大早上還要起來去種地。
他一個人,幹着三樣活。
雖然很累,但日子是慢慢過起來了。
張莊公社衛生院也改名爲張莊鄉衛生院,那個時代真的過去了。
高源還在做他的中醫院院長,但經常會去張莊和霍鄉,去看看他們的衛生院,也會去農村再走一走。
這幾年變化很大,農民逐漸都能吃飽了,但離着家裡把日子過好還有差距,有些心思活泛膽子大的已經出門務工了。高源聽楊爸說,村裡幾個後生聽說隔壁市要修路,需要壯勞力,給的錢還不少。
幾個年輕小夥子搭伴就去隔壁市了,但也不知道怎麼坐車,問了一大圈,只知道到了城市要做3路公交,幾個人都沒坐過公交車,誤以爲車牌號上有3就是三路車了,結果不知道錯到哪裡去了。
他們也沒帶幾塊錢,幾個人流落在外面,錢很快就花完了。老實的那幾個靠着問路,一步步往回走。幾個膽子大的,起了壞心思,居然去客車上搶劫了。
膽子小的,回來的時候跟乞丐一樣,只說再也不出門了,但從來不肯說路上到底吃了什麼苦。膽子大的那幾個,已經進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村裡幾個學過裁縫的年輕人想去河北的工廠做工,借了點錢已經出發去市裡報道等着派遣了。但前段時間,家裡突然收到電報,說是人出事了,讓趕緊帶着錢去。
家裡人又借了一圈錢趕了過去,人還沒回來,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楊爸也說不清楚。
楊爸絮絮叨叨地說着,高源就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着,只是時不時會望着遠山青松。山還是曾經的那個山,但樹早就不是那個樹了。包產之後,勤勞的農民把山頂都挖出來種糧食了,現在山頂上都出現大片大片黃色印記,還有一個個佝僂的身影。
這個時代,是真的在變。
85年,高源55歲,醫療制度再次迎來改革,情況又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