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村裡的人三三兩兩都出去打工。眼看着出去打工的同鄉回家時都有新衣服穿,好吃的吃,整個村子漸漸變得燥動起來,村子裡一大半人都紛紛走了出去,父親便也隨着同村的老鄉一起進城做了農民工。
再後來過年時,他家也有肉吃,媽媽也有新衣服穿了,爸爸也有好酒喝了,一家人的生活和樂而美滿,他們會在年關時喝着酒守歲,然後憧憬來年能賺更多的錢……
直到有一天,當程遠山放學回家時,媽媽急匆匆地告訴他,要進城找爸爸。
以前媽媽與曾進城找爸爸,那時家裡只有他一個人,沒什麼,他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這次他也沒有再意,安靜地在家裡等着爸爸媽媽一起回家。
再次見到媽媽,是在半個多月後,媽媽兩眼腫得像核桃,面容憔悴,黑髮間的一朵白花分外刺眼。
媽媽的神色有些茫然,她指着桌子上的一個小盒子告訴他,爸爸也一起回來了……
再後來,媽媽常常會發呆,她看着爸爸常用的酒杯,眼睛直直的,一看就是一個晚上。有時說着說着話的時候,總會習慣性的帶出“等你爸爸回來……”,她的話就講不下去,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臉……
就這樣,程遠山原本安定的生活一下子被打亂了。
爸爸去世了,媽媽又變成這樣,這一切逼着程遠山一下子長大了。
他咬着牙,承擔起家裡所有的事情,農活、家務、學業,像許多樸實的前輩一樣,默默地承受着命運加註在他身上的一切苦難。
看着遠處如墨的山峰,他希望自己能像那片山峰,靜靜地守護着村莊一樣;他也能夠靜靜地守護好自己的媽媽;就像小時候,媽媽守護着他一樣。
但自己的這番關於“守護”的夢想,最終還是在一個晚上破滅了。
那天晚上,媽媽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含着眼淚誇他長大了,懂事了。然後,媽媽很認真地拍着他的單薄的肩頭說
,她要離開一段時間,讓他自己照顧好自己,等着她回來。
那時的程遠山不過十幾歲的孩子,一個人在家懂事地自己照顧自己。
偶然的機會,從村裡人的議論中知道,事情的始末。
原來父親在工地做事。一天早上,和往常一樣同另外五個工友一起坐上工地的那種簡易電梯準備上工,誰知電梯的纜繩出了問題,載着人的電梯廂從三十幾層樓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
開發商連同包工頭對於處理這類事件似乎很有經驗,馬上封鎖了消息,然後把連同母親在內的五名死者家屬安頓在一間賓館裡,好吃好喝卻不能與外界聯繫,然後軟硬兼施地拿出一份工傷正常死亡善後撫卹終結的合同,逼着他們簽字方可離開。
五個人中,先是什麼都不明白的人,當場簽了字,放棄一切權利,拿着二萬元走了;然後第二批“做了下思想工作”也拿着二萬元走了;最後只剩下媽媽一個人在那裡堅持,不同意這樣的處理方案。
但堅持又有什麼用呢?胳膊終是擰不過大腿的。除了媽媽,誰都不知道其間還有怎樣的波折。最終媽媽也拿到了二萬元和一個盒子回村了,可那個盒子裡究竟有多少是父親的骨灰呢?誰也無法知道。
只知道父親的死亡原因是違規操作……他的一條命只值二萬元……
媽媽不服,想要討個說法,找個能講理的地方。他爸爸雖然脾氣不好,卻是極守規矩的,從來都是領導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人,怎麼能說是“違規”呢?媽媽執拗地要爲爸爸討個說法,她要讓村裡人都知道,爸爸的死,不是他自己的責任,他不是“活該死”的!
他安靜地守着空無一人的家,等着媽媽,等着媽媽把那個理講清楚了就回來。
但最終他等來的是形容槁枯、失魂落魄的母親。是出去尋她的村長送她回來的。
村長把媽媽帶回家,看着半大的程遠山,張了好幾次嘴,最後留下一
句話:“你媽媽瘋了,留在縣裡的大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送回來了,這回你可要看好她,再也別出去亂說話了。”
兩行濁淚從母親佈滿皺紋的臉龐劃過,她咬着牙卻沒有說一句話。
程遠山默默地幫母親收拾乾淨,爲她做了一碗熱熱的薺菜肉絲麪。
捧着熱氣騰騰的面,母親用佈滿血絲的眼看着他很久,神色木然地說:“我是瘋了,怎麼能跑去和殺人犯講道理呢?可是我不服啊,不想讓你爸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就沒了啊……”母親哇地一聲哭出來,哭得撕心裂肺。
當第二天天亮時,程遠山看看空蕩蕩的房間,彷彿是獨自一人守候的每個清晨一樣,他不禁懷疑昨天的經歷,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場夢,媽媽根本還沒有回來。
但竈臺上一碗已經坨掉的面告訴他,昨天的一切不是夢。
……
再次見到媽媽依然是被村長送回來的,不過這次她再也不會哭出來了,再也不會“亂說話了”……
——媽媽在天不亮就跑到爸爸摔下去的地方,縱身躍下。
也許她認爲,這樣做便可以找到父親,帶他一起走……
從此,程遠山便孤獨的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
所幸的是,沒多久,他便收到了一張知名學府的錄取通知書。
這張通知書,曾經承載着一家人的希望。
但是現在,他不想去了。
對於前途他沒有任何考慮,對於這個社會他已經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厭惡情緒。
但因爲他是貧困縣的第一名狀元,縣裡的教育局十分看重。於是村長再次登門拜訪,做他的思想工作。告訴他,他是父母的希望。
可是父母都不在了,哪來得什麼希望呢?
村長好說歹說,他依然沉默以對。最後村長一拍桌子,向他宣佈,“這是一項政治任務,你想不想去都要去!”
村長親自把他“押”到了學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