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丘江公道:“天地生萬物而不測,竟將此螻蟻佞人載覆其中!豎子煽搖國是,謗訕朝廷,罪不容誅,當押送廷尉鞫讞論罪。”
晁榘狂奔中央大柱子,跪倒天子所賜鐵券前,大聲誦讀:“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理辯則清,事議則明,凡入此堂議論者,無官守,無言責。”
安西將軍牧野珉忽而跳出,大喝道:“晁榘於市井雲:北宮錯不入琴,趙豐國不入寢,牧野珉不入茶。北宮大將軍鐵馬金戈,豈能閒暇於琴技乎?趙老將軍與夫人相濡以沫,懼內之說不過市井傳言,你竟敢譏笑嘲諷?狷狂孤介,狂妄自大!嘿嘿!今日本將就與你鬥茶,分個輸贏!”
牧野珉乃牧野家族旁系,粗鄙不文,好狠鬥勇。時,五嶺馭獸宗爲天子建百獸圈,牧野珉拜入馭獸宗門下,鬭獸鬥虎,練得一身蠻勇。宗室子弟中與其相善者唯有琅琊王。朝中常言“粗俗不知禮,不過中人之姿,都尉之才,理狗屁倒竈之能”。時值秦朝李信所建西涼國大亂,牧野珉從北宮錯伐河西,遂平輿論,天子以其軍功爲河西將軍。
牧野珉鎮守河西,管轄惡少遊俠罪戶,頗有章法,又自詡儒將,歸京述職之日,樂捐太學明堂辟雍宮百萬錢,資助墨苑的藏書閣千金,常宴請諸派士子,隔三差五入集賢書院旁聽。諸子百家雖然內鬥不已,對這位皇親國戚中的“大金主”卻是一致風評上佳,謂之“心向聖賢”。
牧野珉西命人端上三十甌茶水,連飲五甌釅釅之茶。晁榘不得不應戰,初還能應對,到三甌已經是勉強,到了第五甌已經是幾乎要嘔吐出來。
晁榘說:“不過纖介之忿,請將軍饒恕在下失言,實在難以下嚥。”
“剛纔你不是還說什麼……昔齊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本將也是向你學習,哦!你放心,我茶藏頗豐,絕不吝嗇。不用想逃走!你停在外邊馬車,本將命軍士劈車爲柴,烹馬爲羹了!”
晁榘望了一眼牆外火光,又聞馬兒嘶鳴之聲,乃道:“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者,身外之物,不足惜!”
“哦!你這是要做聖人啊!如此賢德,今上若聞,必封汝爲宰輔,到時候反而受制於你?費仲佞言,西伯見囚。不如殺了你,倒還乾淨!”牧野珉惡狠狠抽出腰挎拍髀短刀。
噗!晁榘將茶水噴得木幾狼藉一片。
一位羽冠錦綸、直裾深衣的年輕公子道:“李將軍,莫要唬他。他腰下那半根夏山藥流濁明理堂,實在不雅啊。”
遼西都護都護王浚之子王毓乃晁榘之友,十九歲被舉爲待詔,後爲鴻都門學郎官,溫文爾雅,恭謙平和,妙年潔白,風姿鬱美,詩名冠代,譽滿雒陽。豪英貴人虛左以迎,待若師友,即使牧野珉也衷心敬慕。
“看在王公子的面子上,你滾吧!以後弢跡匿光,謹言慎行,再怙惡不悛,小心口舌生瘡!”
晁榘連忙朝外奔出。
“緩時僞行似虎,急時跳脫如猴。不過一個無知狂生啊!”牧野珉大笑不止,“我預先吃了三斤鹹羊肉,早就口渴思茶,這狂生如何能敵?”
牧野珉雖粗鄙不文,卻憨直有趣。衆人皆拊掌大笑,明理堂氣氛大爲緩和。
大匜朝有養客之風,丞相﹑御史大夫﹑大將軍﹑九卿到地方郡國守相均可辟召掾屬。朝野上行下效,蔚然成風。故吏一經闢置﹐即同家臣﹐稱長官爲府主、舉主。爲其效勞,致送賻贈,服喪事後,經紀家財。明理堂是博取名聲的好場地。晁榘得公羊派暗中支持,狂言妄語,無非引人矚目,以誇身價。
晁榘到堂外漫步消解腹脹。時值夜雪飛舞,百年梅樹,虯曲萬狀,臘梅怒放,乃是雒陽八景之一的月陂冬雪。
晁榘自幼牖中窺日,深諳刑名和公羊之學,然而命運不濟,年過而立,一事無成,悵然獨悲,深愧平生之志,高聲吟道:“北山有芳杜,靡靡花正發。未及得采之,秋風忽吹殺。君不見拂雲百丈青松柯,縱使秋風無奈何。四時常作青黛色,可憐杜花不相識。”
忽聞抄手遊廊下有女子朗聲道:“明理堂諸君,庸才顯赫者衆;朝堂之上,尸位素餐者多;先生不必沮喪,我自有舉薦之途。”
匜朝女子地位不遜於男子,獨立率性,亦可續史著書,封侯拜將。在這集賢書院出現女子,倒也不稀奇。
晁榘問:“哪位尊者取笑於我?”
廊下兩名修道女子隱隱約約,看不清楚。
其中一位道:“我已經看了先生生辰八字,甲申年,丙寅月,乙卯日,辛巳時。春生身強,殺淺大貴,夏平常,秋官煞旺,冬印綬旺俱吉。日干專旺,時上辛金爲殺,月上丙火制伏,當貴爲宰輔。”
一名崑崙奴和一名朝鮮婢一前一後走出遊廊。崑崙奴又稱僧祗奴,赤腳披髮,金環穿鼻,螺髻長卷,肌膚黑漆。朝鮮婢襦裙齊胸,溫婉可人。朝鮮婢雙手遞出一物:“我家主人吩咐將此物贈予先生。持此物拜訪司馬昱,必可大展經綸,何故見疑?”
匜律雲: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大匜朝蓄奴之風頗盛,稱之爲““生口”。林邑的崑崙奴,燕國的朝鮮婢,蜀川的僰道僮,西域的胡姬,哀勞國的菩薩蠻,隴西的羌奴,陰山的胡奴,皆是大匜朝風靡一時。僧祗奴爲侍奴,朝鮮婢爲女婢,菩薩蠻爲舞姬,羌奴爲牧奴,匈奴爲馬奴,乃是司隸貴族鬥富炫耀的時尚,更是財富排面的象徵。
“君子不行鼪鼯之徑。此物若果真神妙,何不留爲己用,反慷慨贈我?”晁榘仰天大笑,惟恐被人戲耍了去。
“我不忍睹黃鐘譭棄,瓦釜雷鳴。未料狂生自貽伊戚!怨我多事啦!”
忽聞牆外馬蹄隆隆,轟然物倒,呼喊叫嚷、怒罵呵斥之聲一片,又聞刀戈相擊,弓弦振鳴。
有人大喝道:“何方賊虜,竟敢公然搶劫洛陽城?”
一個匈奴胡人聲音道:“吾乃匈奴使團,就是來取歲貢,這些奴婢賤奴、綢綾布帛終究還是我們的,早取晚拿有什麼區別。”
廊下翻出清麗身影,腳點梅花,倒翻身橫空落到房脊之上。只見她一幅女冠裝束,倩影迎風而立,向外望去,飄然消失於漫天飛雪之中。
晁榘呆了半日,驚惶如夢,細聞空氣中一縷淡淡沁人心脾的香味,不由心中叫苦:木樨宜龍腦,酴醾宜沉水。沉水,又稱瀋水,即沉香,其香烈氣清,蘊藉豐美;酴醾味辛烈非常,兩者風味相合,合香以焚香味妙不可言。故酴醿又有“沈香密友”之稱。酴醿,又稱荼蘼,冰爲肌骨月爲家,瓊瑤晶瑩,芬芳襲人,甘露仙汁,澤體膩發,香味月餘不滅,這香是沉水香,來自萬里之外的南洋諸國,若非皇室宗族怎有此薰香。自己竟錯過了千載難逢的良機。
晁榘問那童子:“你家主人是誰?”
“不知好歹!”童子做個鬼臉,將手中錦囊拋於雪地,一溜煙跑了。
晁榘撿起錦囊,打開一看竟是一枚圓潤的銀鈴,上面雕琢一朵小梅花。他不明所以,只得收存懷中。